有情知望乡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是一个初秋的早晨，乡间的田野上秋意渐浓，芦苇花白茫茫的一片，像落地生根的浮云。迷迷糊糊中，耳畔传来奶奶轻微的喘息以及十几年来惯闻如不闻的说笑：“你这小姑娘哟，连露水都怕，将来可一定要嫁进城里哟！”我的羊角辫随着奶奶蹒跚的步履而上下扑棱，像是闺阁的屋顶上振翅欲飞的鸽群，小小的不安与欣喜。

行路渐远，江上的雾愈来愈厚重。爷孙俩单薄的背影好似水墨画的远景，奶奶的笑谈稀释在旷古的岁月里。梦里的背景乐是轻快的五岁短笛，醒来，已是沙哑的二十箫，被清冷的月光漂白，像是寂天寞地中的皑皑白雪。

如果说，儿时，奶奶是一个温逸的摇篮，趴在她的背上，摇摇晃晃地走出我求学的漫漫长路。那么，而今的奶奶，是一帧年代久远的木刻，在每一个峰回路转时忽现，隐藏着一种素朴的善意，让我时时不忘记认乡途。

是的，现在离奶奶所谓的“城里”越来越近了，却也越来越容易想起“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每回去一次，便觉得奶奶老了一点。在外求学三年有余，已然不记得奶奶什么时候开始苍老，只是当我记起这一事实的时候，奶奶真的是很老了。就像她那件蓝布格子的夹袄和那只有着复古花纹的檀香木盒子，渐渐在岁月的尘埃中隐去了年轮。印象中奶奶的物什真是少之又少，算得上私物的，也只有那件夹袄和那只盒子了。奶奶很少出门，只在新年里走一些娘家那边的亲戚，每次出访定会套上那件夹袄。因为常年压在箱底，一拿出来浓郁的樟脑味便弥漫了整个屋子。霎时间，压抑许久的情绪争相逃窜，稳妥的，是记得分明的快乐；怅惘的，是忘却了的忧愁。几十年，它已被洗得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那布料也是极为常见的棉布，素朴厚实，是能承载岁月重量的样子。而今的她也不屑于染发，那灰蓝色的布料衬着她的丝丝银发，倒像是月色里摇动的花枝树影。而那只盒子，现在躺在抽屉里无人问津，薄薄地覆着一层柔软的尘土，安之若素的样子。经由我和弟弟的把玩，它早已伤痕累累，划痕、碰痕，便是时间的圈点，望之不觉黯然，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

每次回家，在村子的拐角，便能看到奶奶倚在门口，朝马路延伸的方向呆呆地张望。一见到我，交错的皱纹便舒展开来，像一阕温润的宋词，吟出旖旎春光。每次清晨离开，她也早早地起床，说，送送你。临上车时还在唠叨饭一定要吃饱衣服一定要穿暖，车子开出老远依然望见她呆呆地倚在门口，随着晨雾渐渐地变薄变远，像是门上褪色的楹联，在晨曦中渐渐显出它的苍白无力。

若你细心观察的话，在那帧木刻的边角，还有一行浅淡的宋书：有情知望乡，如何鬒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