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无名
那时故乡很少有人识文断字,孩子自出世到成家,甚至年迈,用的都是小名。而故乡的山水,村落,田畴,池塘,更是无名。乡土无名,会造成混乱。为了区分,庄稼人还是给它们取了个一个个小名,土里土气,不像城里地名或路名那样气派和光彩照人。然而我还是喜欢故乡那些土里土气的地名,喊一喊这些地名,感觉心里踏实。
老家在枞阳县白梅乡的一个小山村,地名叫狮子凹。小山村住着几户人家,四合院式的矮房子,被三面环山的山峦环抱,呈“凹”字形分布,环山缺口方向朝东。山顶上有两块巨石,远看犹如两只静卧的狮子,近观,巨石上还留有动物的巨大脚印,“狮子凹”因此得名。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狮子凹的山上总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春天里,山上的灌木还没有完全返青,红艳艳的映山红就挤爆了山峦。那些年,我喜欢在山坡上放牛,牛儿自由自在地啃吃青草,我就躺在草地上,细数坡上盛开的各色小花,闲看天上洁白的流云,静听林中清脆的鸟鸣。土里土气的狮子凹,滋养了我的童年,给我的童年带来无限乐趣。
有些地名当时只听大人说,至于它怎么写,有什么含义,一无所知。譬如上学途中必经的几字宕(小时候我还以为是“鸡屎蛋”),是我最近回乡时才悟出来的。几字宕,是一条涧,流经路边的悬崖处,呈“几”字形绕道。“宕”,其实是涧水流向切变时,形成的深潭。那些年,站在路边悬崖上朝下看,潭水黑幽幽的,深不可测,令人生畏。现在,深潭被泥沙填埋平,找不到“宕”了。离狮子凹六七里地的地方,有两座岩壁林立的大山,小名七嘎山,现在才知道它的大名白云岩。
中专毕业后,我离开故乡,在异乡的城市一住就是三十多年。每天行走在逼仄的钢筋水泥楼市森林,于喧嚣纷扰的嘈杂中,越来越思念故乡那些土气的地名。枕着那些质朴的地名入眠,梦里梦外都是故乡的声音。那年国庆节回故乡看望母亲。出发前得知乌金渡大桥正在修建,为寻找最合适的途中下车地点,我摊开枞阳县地图,沿着省道、县道一路搜寻,夏嘎叽,项镇铺,筲箕场,高嘎冲,狮子凹……一个个熟悉的地名,犹如故乡散养的家禽,一下子跳出来,在我眼前鲜活,那么温暖,亲切,仿佛触手可摸,又仿佛是母亲在呼着我的乳名。我的心里涌起莫名的激动:这些土里土气的地名,是我留在故乡的根啊。
此时,我想起冯骥才先生在《地名的意义》一文中说过的话:地名中潜存一种凝聚力、亲和力,还有复杂的情感。地名是一个地方文化的载体,一种特定文化的象征,一种牵动乡土情怀的称谓。原来,故乡的每一个小名,都珍藏着一页页先贤智慧,承载着一段段温暖的乡情,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故园乡愁。
我知道,故乡那些土里土气的地名,那些淳朴而温馨的地名,那些带着浓浓乡情乡韵的地名,早已经融入我的血脉,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