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鲜
汪曾祺在《受戒》中这般写道:芦花才吐新穗,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水鸟),擦着芦穗,扑噜噜飞远了……“老头儿”的文字,像高邮湖中的小鲜,水汽淋淋,光泽灿灿,活蹦乱跳,极近烟火。
早在汪曾祺之前,《扬州画舫录》就曾描绘:“画舫在前,酒船在后,传餐有声,炊烟渐上。”这样的“船宴”,既吃拌鲟鳇、马鞍乔、回子全羊等大餐,也吃小鱼小虾。当时天下太平,有钱的人家,莫不尽逞豪奢,沉溺酒食燕乐。而普通的井斗小民,日常多以小鲜入馔,且乐意作为富商大贾们的看客。
如今江南小镇上的人,大都勤勉。睡得迟,起得早。东方初现鱼肚白,草木之上露水泱泱,就有小划子从港汊里划出,去赶埠头上的早市。那些挑剩下的小鱼小虾,被心灵手巧的老妪或少妇低价购回后,一番拾掇,几成餐桌上主食。
江南的小饭馆,厨师们几乎都是烹制小鲜的高手。几寸长的小鱼,刚从水中捞出,刹那间就变成一锅鱼汤。而那些虾子、螺蛳、黄鳝、泥鳅、蛤蜊、蟹子等,也在厨师的心眼转动中变成一盘盘美食。在这样的小镇呆上几日,心中会生出淡淡的喜欢,时不时生出“且把他乡作故乡”的冲动。
江南雨天,深入寻常巷陌,湖上小舸载酒,瓦间微雨生烟,门口芭蕉深绿。一户人家屋内的柴灶铁锅,“咕咚咕咚”地炖着鱼虾。女主人站在木格雕花的窗子后面,等着湖上归来的一壶酒,和那个冒雨前来赴约的远方客人。
山野间也有小鲜出没。《山家清供》中有“傍林鲜”的制作方法,“夏初,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文与可守临川,与家人煨笋午饭,得东坡书。”而东坡在《送笋芍药与公择》中说,“故人知我意,千里寄竹萌,庖人应未识,旅人眼先明……”笋寄千里,不知质量如何保证?从东坡的诗句看,新笋到时,应该还是新鲜的。
有次在火车上,我见到一个人,他左手握一只螃蟹,右手捏一只牙签,一点点将蟹肉挑进嘴里,时不时,还从裤兜里抽出一小瓶酒,似有似无地抿上一口。几小时后,火车到站,那只螃蟹刚好吃完,剩下一副空壳。
我的一个朋友,闲暇时,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敲月白风清的文字,然后投稿。得到了稿费,他常请我们下小馆子,几盘卤菜,一壶酒,一盆面,热热乎乎吃完后,每个人都怀着几分薄醉归去。许多次,回家开门,见儿子还在灯下苦读,心中不由一润,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酱牛肉递给他,那牛肉,焐在我身上多时,拿出来时,大约有37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