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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

作者: 储劲松2016/06/22现代散文

在小饭馆里吃到萝卜煨猪肉,萝卜切成半寸厚的墩子,大块的方肉(吾乡人形象地谓之为“斧脑肉”)半精连着半肥,在火锅里咕嘟嘟煨一通后,萝卜里有了肉味,肉里有了萝卜味,极合胃口。不觉吞饭三大碗,辘辘饥肠得以安妥,冬日寒苦减了八分,皱巴巴的眉眼也舒展了许多,于是念起萝卜的好来。

念起萝卜,就自然地想起一首童谣:“萝卜萝卜缨子,某某是我孙子;萝卜萝卜杪子,我是某某老子。”髫年时,乡间流传着不少小孩子就地取材自创的童谣,如今多已忘记,这一首《萝卜缨子》却记得十分的清晰。因为有趣而绕口,念(其实是骂)得不好,不是自己成了人家的孙子,就是人家成了自己的老子,惹人哄笑。还因为极合用,可以把“某某”换成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群起而攻之,翻来覆去地骂,听起来像唱歌似的。旧时乡野虽然鄙俗,却并不流行国骂,称自己是别人的老子或娘,已经是很侮辱了,遇到弱的,对方啼号一番也就罢了,若是遇到强的,非得干起架来不可。

似乎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有人发明了“萝卜赛水果”这一说法,而且很风行。萝卜是很营养,富含这酸那素的,但是否赛过水果,毕竟是值得商榷的。吾乡几乎不产水果,偶尔能见到寥寥几树枣和酸梨,数棵品相和口味都很劣的葡萄,西瓜、苹果、雪梨、柑橘、香蕉、龙眼、荔枝这些一概没有。其时街市上有卖西瓜、苹果、梨子、橘子的,专供城里的阔佬们,乡野之人无故是不敢问津的。所以有水果吃乃至吃过水果,对于孩童而言是件颇荣耀的事。

我记得有一年母亲咳嗽一月仍不见好,在医生的叮咛下,才狠心买了三只黄梨炖冰糖水止咳,梨放在手提篾篮子里,原本是用包头巾盖着的,不料被西北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的珍奇来,于是七八个拖着鼻涕的孩子(我和我妹妹也夹在中间),嘴角流着涎水可怜巴巴地跟着她,从半里外的菜园地一直跟到屋里来。母亲无奈,只好一人切一块比扑克牌厚不了多少的薄片,才将一班馋虫打发出去。萝卜是有的吃的,秋冬的田地里到处都是,谁要是想吃,无论到哪家田地里都可以随手拔几个,蹲在田地边上啃得满地萝卜皮都没人过问。所以我以为,在当时第一个说“萝卜赛水果”这话的人,不是吃厌了水果的人,就是无水果可吃的人。前者略似于“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后者则好比是未庄的阿Q。

吾乡原只有白萝卜,胡萝卜的引进种植是后来的事,青萝卜和水果萝卜至今依然完全是外运。白萝卜当然有很多品种,最好吃的莫过于那种圆滚滚的土着品种“春不老”,生吃脆而甜,熟吃甜而软,那种后来引进的吾乡人称之为“系马桩”的萝卜,长粗滚圆几可系马,产量高但味道逊色了许多。当然要秋冬的萝卜才可口,夏萝卜类似于木头,无论生食熟食都干涩辛辣得难以下咽。最好吃的则一定是经霜过后,萝卜缨子被冻得蔫头搭脑,埋在土里的萝卜却如雪梨一般,鲜甜又脆爽,咬一口必是口舌生津。

七八岁的时候,寒冬的礼拜天也是不得闲的,要上山砍柴禾。我记得有一天正午时分,我和只比我“小一萝卜皮”的发小国辉,各自背一捆柴趔趄着往家赶,既渴且饿。恰巧在半山坡上望见一块萝卜地,土被冻得蓬松起来,萝卜有一半露在土面上。于是两人放下柴捆,一屁股坐到地沟里,拔起萝卜用袖子揩揩泥张嘴就啃,直到啃得地沟里全是白生生的皮,半个脸黑糊糊沾满泥巴和萝卜碎屑,连打呃都是萝卜味才满意而罢休。那味道今日想来,恰如清人吴其浚在《植物名实图考》中所说的“琼瑶一片,嚼如冷雪”,当真是比水果美妙得多了。而冬阳下笑嘻嘻相对而坐,举萝卜而咔嚓大嚼,也成为如今我和远在无锡的国辉偶尔相见时必要提起的典故。

萝卜是贱物,即使在乡野也是待客菜中的陪衬。幼稚时村庄里所有人家一样穷,秋冬餐桌上几乎餐餐有炒萝卜、煮萝卜、煨萝卜、腌萝卜、萝卜骼儿(晒干缩成耳朵状的萝卜条),真正是环保食品,因为连油星子也难以觅到几点,吃多了,闻到萝卜味道就皱眉头。但若是在萝卜里加几片肉,则另当别论,哪怕是加几块肥肉片也是好的,可惜父母难得慷慨一回。我祖父生前吃饭时经常说一句话:“肉是好东西,哪怕是干稻草,加两片肉炒也吃得下去。”大约是出身使然,我至今仍然认为,猪肉烧萝卜是人间大美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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