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芹
汉语实在是美妙的,望形,吐声,析义,皆如汲名泉煮佳茗对高士饮。比如芹菜的“芹”。
我在山溪里采芹。野生的水芹菜娇碧可怜,在石缝,在沙岸,在水中央,安静地呼吸、生长,让我想到汉乐府里的《江南》,“溪涧可采芹,芹叶何菁菁……”但我不是面如建兰初开的少女,她们采莲、采荇、采芹,采的更多的是心情,而我,一肚子的世故和沧桑。晋人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面对这丛丛簇簇的水芹,除了暗呼“奈何”,我又能如何?
芹菜,专释词义的古籍《尔雅》又称其为楚葵。既然冠以楚字,我想当是原产于楚地,至少,芹菜在由地中海沿岸的沼泽地传到中国之初,楚地必是大面积种植和驯化的。葵并不是向日葵,而是古代的一种蔬菜,可以用来做羹汤的,清人吴其濬考证说葵就是冬苋菜,汪曾祺在其散文《葵·薤》里也从其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冬苋菜的别称就是冬葵,其嫩滑也与葵的特性相符。秦汉的诗歌中经常可以看到葵,比如汉乐府里的《长歌行》和《十五从军征》,就有“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后来盛唐的李白也喜欢写葵,有“野酌劝芳酒,园蔬烹露葵”,“将无七擒略,鲁女惜园葵”,“几日相别离,门前生穞葵”这些关于葵的诗句。但葵为什么不能是芹菜?初生的嫩芹是完全可以作羹的,南方有名的风味小吃辣糊汤,其中的香料就有芫荽,有时也用鲜芹,美食家更以芹叶作汤。
葵是冬苋菜还是芹菜,对我而言其实并不重要,绕这么大个圈子回来我只是想说,吾乡地处吴之头楚之尾,在并不久远的从前,我的印象里是并不种植芹菜的,山溪冷涧中倒是有野芹与菖蒲同生,虽然常见却很零星。兴许到底是“楚之尾”吧。
大概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北方的芹菜经由菜商之手大批进入本地的菜市,价贱却稀罕,引发了好一阵子的食芹风气。随即芹菜的种子被播入本地的土壤,旱芹茂盛于地,水芹葳蕤于田,一二十年过去,俨然成了餐桌上的凡常菜蔬。也许还是土壤与气候的原因,或者是不得法,兴了一辈子菜园子的母亲说,芹菜并不好种,撒下去的种子大多不出芽,即使事先把种子浸个十天半月也无济于事。
我并不喜欢吃芹菜,少年时可能也曾经当作奇物,但后来见到芹菜肉丝、芹菜豆腐、凉拌芹菜之类,以芹菜为主或者做香头的菜肴,就发悚皱眉。芹菜固然能安神,清热,削肥肉,降血压,但我于饮食有童子心,孩子吃东西是从不考虑营养学养生学的,只管好吃不好吃。芹菜的茎太硬,如嚼半烂木柴,味太冲,如闻英美老妪身上几至剜鼻的香水。何况,后来传言芹菜不利于男人的某某物件儿,也就更加畏之如猛兽了,虽然平常不甚爱惜身体,但总也不至于自行了断吧。
却极爱吃乡野溪涧中的水芹,尤其是隆冬时候的野水芹,嫩极,脆极,清香极,是大自然的慷慨施予,不采就是暴殄天物。采芹不同于在田地中割芹,后者略似于武夫持刀而大砍,鲁莽而无幽趣,前者则略似旧时江南女子划小如贝壳的舟子采莲,属于生活的闲情态度之一。
于冰雪深覆林樾的冬日,沿着溪流的走向一直去往白云深处,像探宝似的访问野芹,小溪从不让人失望,总能在转弯处或者水潭子边,望见冷云朵朵。初生的野芹矮而粗壮,采撷回家,分开茎叶,茎与豆腐干或者腊肉丝同炒,嫩叶烧汤,味清逸而芬香,色玉碧而天然,是春日餐桌上的两道天赐美肴。人工芹与野生芹,风味参差如是。
自记事起,故居门前那条溪河里就一直生长着野芹,但从前乡人并不去采来吃,不是因为“野人献芹”的典故,而是怕蚂蟥。野生水芹里确实经常会发现蚂蟥,旧时乡间传说这蚂蟥有一千条命,哪怕是烧成灰吃进肚里,也会在肠胃里生根发芽,并且一变千百。时至今日,人命金贵,但同时人的口腹也几可包天,不单乡人采芹,连住在城里的人也来淘宝。他们不仅采芹,也采薇、采蕨、采蒿,实在没东西可采了,就挖人家竹林里的笋子。山中河里,竹下田边,每天都有好多拔人去了又来。我母亲说:“像蚂蚁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