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大米粥

那是天下荒年的1962年，刚踏进兰州大学校门的我，听说李蔚老师是赵俪生先生从山东大学带来的弟子，给我们新生讲授中国古代史。

有一天晚上因为问功课，我大胆地叩响了他的房门，走进了他的单身宿舍。老师是我不曾想到的平易、和蔼、质朴、可亲。问完功课时间不早了，我起身告辞要回宿舍去。可没想到他说：“我知道你饿了，别走，咱熬大米粥喝。”我听了，心里一惊，在这饥馑空前肆虐的当儿，谁肚子不饿。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身材高大的李老师，就因为饥饿营养不良而面色灰黄。所以，这大米粥我无论如何是喝不下去的，我怎能夺我老师的口中食呢？就说：“李老师，我真的不饿！”李老师笑着说：“哄谁哩？你刚才肚子响，我都听见了。饿着肚子，晚上咋睡得着觉呢？”我从小就听老师的话，可今晚上对老师的话我真的不敢听，就还是要走。老师又说了：“李云龙，你的字写得好，给我抄一本元史的目录吧！”我心想，粥我可以不喝，但不管我的字写得好不好，老师的这个目录我不能不抄，并且是立刻就坐下抄起来。也不知道抄了多长时间，老师笑嘻嘻地端来了一大碗大米粥：“歇会儿，快喝！”可我还是不喝，老师就说：“哎呀，我给你喝大米粥，你给我抄目录，这叫互相帮助，公平合理不过了！”这时，我才知道这是老师想出的一个办法，不喝实在不行了。就这样，我第一次喝了李老师的大米粥。按老师的说法，喝了粥，肚子不饿了，晚上就能睡着了，可这天晚上回到宿舍，我却偏偏睡不着了，我把头捂在被子里抽泣着在心里说：“李老师天天饿着肚子备课讲课，还舍得把大米粥给我喝，老师咋就这么亲！”就这样，老师在我心中一下子就不仅只是一位老师了，简直就是我的一位大哥哥了！此后一段时间，我天天晚上去老师宿舍给老师抄目录问功课，并且是天天晚上老师都要我和他面对面地一起喝完香喷喷热乎乎油汪汪的大米粥，才让我回宿舍休息。现在一看见那本被李老师珍藏了五十多年一万多字的目录的复印件，我就又听见了李老师给我讲解功课的声音，就又闻着了那比山珍海味还要美味百倍的大米粥的香味。可是那时候，我口齿木讷，喝了老师的大米粥，不会说感谢的话，因而常常在老师面前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窘态，老师看出来了，就笑着说：“你不要想的多了，现在像你这年龄还在长身体呢，吃不饱咋行？我叫你喝你就喝，我还有工资呢，怕个啥？记住，以后不要感谢我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老师说的：“不要感谢我了！”

后来，我毕业了，也挣钱了，可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生活条件有多大的改善，也无论淡忘了多少事情，可李老师的大米粥我却是刻骨铭心地记着的！多年后见到李蔚老师，他已是两鬃苍苍的名教授。老师对我说：“你不要感谢我，你要感谢就感谢三个人吧！”说着就把一张精致的硬纸卡片递到了我的手中。我一看，原来是老师在上面手书的一首题为《真情遗爱颂》的诗并序。曰：“1960~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我因饥饿，面色苍黄，上课有气无力，老教授金宝祥、王硕儒先生，为了让我能上好课，决定从自己只有26斤的粮食定量中，各拨一斤给我；一天，我进城吃中饭，因无粮票买主食，只好买一盘咸菜充饥。一位老太太见此，掏出三斤粮票，硬要我收下，问其姓名和地址，不答，要给她钱，不要，转身就走。此情此景，使我热泪盈眶，终生难忘，故赋诗以记其事：三年灾饿遍神州，依旧教研壮志酬。长者翁妪怜瘦影，纷纷粮赠解吾愁，荒年久旱逢甘雨，挚友他乡遇泪流。莫道人间遗爱寡，真情无价暖悠悠。”多么圣洁的救命粮救命的粮票，多么富于悲悯情怀的三位贤者，多么可敬可佩可感谢的三位老人！但我心里更明白，效尤贤者的人当然也是贤者，所以同样是可敬可佩可感谢的人。三位老人把“甘雨”、“真情”、“遗爱”、“温暖”撒到了人间，给了老师，老师又把“甘雨”、“真情”、“遗爱”、“温暖”撒到了人间，传递给了我，不仅营养了我的肉体的生命的知识的智慧，更营养了我的精神的灵魂的贞洁情操，这是何等高贵高尚高洁高大的传递！也正是因了这一点，反倒更强化了我感谢老师的“自觉”，也正因为如此，我也觉得越是老师叫我感谢那三位老人就行了，我也就越是更加的感谢老师了。我禁不住把这些看了《真情遗爱颂》一诗并序的“读后感”对老师说了，豁达、童真、风度翩翩的老师仍是笑笑：“还是去感谢那三位慈祥善良的好人吧，不要感谢我了！”这是我又一次听老师说的：“不要感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