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马克西姆
此刻,台上的他,短发、白衬衫、长摆尾的黑马甲、领口袖口整齐严谨。他已经38岁了,不再长发耳环黑背心粗十字架项链皮护腕露刺青了。他,已经收敛不羁剪裁狂傲,从天才少年长成世界大师了。
弹奏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他右侧面。由于精神过于集中,鼻翼侧有深深的竖着的纹路,显得严峻深沉甚至沧桑。他的动作不花哨不夸张——不似郎朗。只是到了尽兴处,手臂会从琴上用力甩下,划过身侧,无比潇洒。或者扬起头闭着眼陶醉了一般。此时挺拔笔直的鼻子骄傲地翘着,高贵优美如希腊雕像。一曲弹罢,他花几秒从音乐里回过神,然后站起来,对大家鞠躬,轻声说谢谢。此刻在炫目的镭射灯影里的他,正面对着我们微笑着,俊朗、腼腆,眼角有细细好看的皱纹,温暖而迷人,混合着男人与男孩的双重气质。背后巨大的LED屏里,经常是他一双手的特写。修长优美的手在黑白键盘上蝶飞凤舞,把一架平凡的机器点化成了阿拉丁神灯,把一个简陋的大厅变成了辉煌的宫殿。弹到最快处,眼睛已分不清手指,只见两团白色的烟雾在缭绕,他一秒钟能按16个键。
他是要绝对看现场的,在超一流的架子鼓、小提琴、贝斯的完美衬托下,他的弹奏大都铿锵有力,激情澎湃,震撼昂扬,像饱胀的生命力不可遏止地迸发,好像要把这个世界上最精致的美好密集地发射给你。在他的音乐面前,语言真是太过苍白了。我只是觉得他弹出埃及记时,我成了摩西队伍里的士兵——艰难、悲壮、决绝;弹蜂鸟时,我又成了一只快活得乱飞的蜂鸟——因为我忍不住又拍手又跺脚的。在克罗地亚狂想曲里,我觉得似在旋转舞蹈,心啪啪狂跳不止,有窒息的感觉。
我进去时状态并不好:工作上有点不愉快、吸了一肚子霾、把东西落在了饭馆里、排了好长的队入场再排好长的队入厕。如此仓促地一落座,猝不及防,一串光灿灿的音符凌空劈下,刹那间蓬荜生辉。于是哗一下眼泪就涌出来了。中场小提琴演奏完后,到了出埃及记时,又流。啊,原来不是我冷漠,是生活中美丽太少。平时不是我不懂音乐,只是它们没能摇醒我。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些曲子的名字,可我的心会懂会接收。也许,我们的胃很低级,好打发,一撮面条一块馒头而已。可是我们的心太高级,太不好伺候,所以它常常饥饿。我们虽然穿着臃肿难看的棉袄,干着平庸的工作,我们被捆绑甚至被修理,我们掉在人堆里就会找不到,但我们的心依然高贵敏感,如果是美我们自然会感动,如果是爱我们自然会珍惜。只是请别拿别的来糊弄我们。此刻我是如此的快乐,于是只有和悲伤时一样:流泪。
这个夜晚对于我,就像一个黑乎乎乏味的北极夜空,突然被炫目的极光击中照亮了,虽只有一瞬,但夜的心里永远珍藏了极光的灿烂。我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他,否则我不会知道咫尺之遥的某处曾绽放过如此震人心魄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