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之死
旧历年的年前,我的一个老师死了。
一张A4的打印讣告,白刺刺地贴在墙上。清冷的夕阳下,冷风打着旋儿,撕扯着墙上残存的布告簌簌作响。远远近近地,响着新年后零星的爆竹声。
我的老师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走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老牌大学生,终生站在讲台上。几十年来,他教过的学生无法计算。几十年后,他的许多学生都成了厂长、经理,许多人都是多少万多少万的身价。他只是一个退休教师。
我的老师穷了一辈子。以致多少年了,他的老婆总是和他吵架。骂他无能,他不搭腔;训他窝囊,他不还口。家里常常会传出老婆出来进去的咒骂声,但总是听不到我老师哪怕一次的反驳声。在他的家里,他有着自己专属的“领地”——一间专门供他起居的屋子。其他的空间他没有主权。
时间久了,在大家的理解中,他似乎也就是个无能的人。家里的电灯坏了,他换不了灯泡;厕所漏水了,他请不来水工;换液化气罐了,他喊不来管液化气的人……家里家外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一天数趟地从学校的开水灶上给家里打开水。往来打开水的人,见面都是说说笑笑。他不,斜腰提着一个大铝壶,扬着另一只手,目光总是斜向地面45度,没有言语。后来学校取消了开水灶,他也失去了唯一一种做家务的机会。
据说他的儿子还打过他,也是因为他的无能。他的儿子想调进学校,他不会找领导。许多人的子女都调进学校了,他的儿子调不进。在老婆的眼里,他是无能;在儿子的眼里,他是窝囊。
这一切,我的老师好像都默认了。
他经年穿一件涤卡中山装,领口扣得很严密。花白的头发,总是梳得很齐整。经常能见到他踽踽独行的身影,在校园里,在家属区的大路边。他经常一个人走着,嘴唇微微抖动,似乎是念念有词。他一如既往地不和人打招呼,即使面对面撞上了,也一样。有几次,实在迈不过脸面,我问候了他,不想他立即脸上堆笑,亲热无比,好像一直是等候着我的主动询问似的。以后的日子,遇上了,他又往常如初。
好像是后来又打过几次招呼,也有好多次竟也是没有理会。他还是那么踽踽独行着,双手无处摆放的样子,沿着围墙下,操场边,悄无声息地慢慢走着。
前几年,他的老婆去世了,他似乎能活出个样儿来。但儿子当了家,他的地位更低了。他活着的全部价值,就是他那一份还算可观的退休工资。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他在课堂上循循善诱的样子:讲台上的他,精神饱满,笑容灿烂,条分缕析的讲解,工整详尽的板书。他每一堂课都有教案,还都是新教案。一门课讲了几十年,他总还是常讲常备。为了同学们抄笔记方便,他常常让开身体,屈膝伸手写板书。他的板书整齐、漂亮,一节课常常两三大黑板。白天的上课结束了,晚上,他还要到教室来辅导答疑。大家有时正在做着别的作业,看到他来了,都赶忙拿出他的课程,以应付他满腔的热情与认真。
老师的今世,似乎是专为讲台而生的。你不可思议,目下如此懦弱无能之人,当年课堂上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似乎只有回到课堂上,他才会显露出他本质的原形。
退休了,没有了课讲,他成了一个无能兼无用的人。
这些年,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似乎是越来越瘦弱,越来越不为人注意了。在大家的眼中,他似乎成了一个玻璃人。好多次对面而过,都留不下见过他的记忆。和许多人一样,我对他也渐渐留下了“庸碌无为”的认知。
那天,看到了他死亡的讯告。不足百字的信息,充当了他的讣文。末了告示:“丧事从简,不搞遗体告别仪式。”——这最后的12个字,好像是裹上了不锈钢,一字一顿,反射着每一个阅读讣文人的目光。我的老师死了,他死了,很有尊严地选择了一次。这样的选择,在我们这个死过诸多高官大款的院子里,前无古人。
我没有料到,“平庸”如此的一介儒生,在其人生的最后时刻,竟能用这样的襟怀,给所有误解他的人,深深地上了一课!他似乎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权利,在这样的时刻,利用这样的机会,展示自己那一颗不凡的魂灵。
我终于发现,我原来并不了解我的老师!我突然想检讨我曾经的不敬:最后一次相见,我本该能够询问一下他,我是有这个时间的,然而我没有。我如果当时问候他了,他在离去的那一刻,是否会多一丝人间的温暖呢?
我的老师死了,死得很平淡。然而这样的平淡却击起我心底的万丈波澜!
此一刻,他算是正式下课了。他用他最后的谢幕,给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师者终结的标点。
突然的,我想给我的老师鞠躬、深深地鞠一躬!
陈老师,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