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诗杜鹃香牛背
大学时,我读到白居易《山石榴寄元九》诗中“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的诗句,我很不解。
大凡每一种受到人们喜爱的花,都因其诸如花型、颜色、香味、生长环境、生长季节等特性,而对应一种让人敬仰的品质,诸如莲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菊不与百花争艳的隐逸,梅斗霜傲雪俏不争春的孤绝。那时,我还没有见过杜鹃,不知道杜鹃有什么品质足以让白居易如此倾慕。
第一次见到杜鹃是在邮票上,并没有多少印象。十六年后,我已回到家乡,许多花花绿绿的幻想已折戟沉沙,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不是想飞起来,而是想沉下去,找到与这方土地的血肉联系。那时候,我见到了真正的杜鹃花。
挑了一个晴朗的冬日,我和朋友一起前往即将开发的牛背梁去考察。在爬过了几面落满了槲树和橡树叶子的落叶林山坡,走过了几道巉岩错落的山脊后,在大约1800米的海拔之上,我们终于看到了杜鹃树。冬天落光了树叶的山脊裸露出密密麻麻赤条条的枝干和山体嶙峋的苍颜,萧瑟、苍老、了无生息。这时候,苍黛暗绿的杜鹃树便与残存在洼地背阴处的雪,一株两株……一片两片……在苍褐的冬日山影里,从朋友遥遥指示指端的苍茫里浮起来,这些绿与白在聚集、叠加、交融,像一滴水,迅速泅开来,弥漫了整个山川,改变了冬日的色彩和情绪。
我快步向上,豁开杂草、矮树丛和荆棘,向我面前山梁边最近的一株杜鹃树攀爬过去。那棵杜鹃树比我想象的高,有近三米,主干茶杯粗细。我仔细察看杜鹃叶,这和我在邮票上看到的感觉完全不同,它厚实油润,深绿的叶片泛着油亮的光泽,用手摩挲,细润光滑,像着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叶子因为细长,叶尖一律微微向下斜倾着,低眉顺目、腼腆羞怯的样子。紧挨的几株杜鹃树下,还残存着斑斑的雪痕。
此后,每当我想起杜鹃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花,而是那一树树绿,它老是同雪一起浮现,在牛背梁高海拔的山脊上,整个冬天它都和雪在寒凉中嬉戏。在我心中杜鹃先前仅仅是一株花,柔弱的花而已,现在,它突然之间超出了这个范畴,有了松柏、翠竹的精神意志。
从牛背梁回来后,我重新搜集了白居易的资料,试图找到他钟爱杜鹃花的因由。白居易以他被贬江州司马为界,前期他信奉“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无端遭贬谪使他尊崇起“贫则独善其身”的道家思想。有关杜鹃花的诗都是他后一时期的作品。他在一首诗中写道:“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人生如此渺小短暂,还有什么不能放下,而要尔虞我诈,营营相争?
而杜鹃花恰在他贬谪的江州,在他蜗居的山岗、脊岭、崖畔,“千丛相向背,万朵互低昂。”如此不管不顾,恣肆地开放,陪伴着他孤苦、凄清的生活,照亮了他晦暗的心。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对他来说,冬天里迎霜傲雪,依然蓊蓊郁郁的杜鹃叶,连同春天里“照灼连朱槛,玲珑映粉墙。风来添意态,日出助晶光。”的花朵,不仅仅是杜鹃花本身,是既有着蔑视权贵的傲岸,又有着千种风情与娇媚的红颜知己,“渐绽胭脂萼,犹含琴轸房。离披乱剪彩,斑驳未匀妆。绛焰灯千炷,红裙妓一行。此时逢国色,何处觅天香。”它分明是一个绝佳的美人,却沦落深山,这和一个忧国忧民,因讽喻时弊和屡屡进谏而遭受诽谤、打击的诗人不正同为天涯沦落人吗。
先前意气风发,“不识时忌讳”反映民生疾苦,为正义而大声呼喊的白居易,此时和陶渊明一样,开始尝到了官场的险恶。然而,白居易和陶渊明不同的是,他没有选择隐遁,“恐合栽金阙,思将献玉皇。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他依然怀抱着美好的愿望,等待着“得水鱼还动鳞发,乘轩鹤亦长精神。”的时机。
白居易正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写下了那些脍炙人口的杜鹃诗。联想牛背梁的杜鹃花,它独在1800米以上的海拔生长,这是不是另一种隐居?牛背梁上,一年四季都吹着蚀骨的罡风;自十月金秋开始,霜雪就开始摧折着这里的一切,我亲眼看见枝头上娇媚的杜鹃花被生生地封冻在五月晶亮的冰凌里。但杜鹃面对这些罹难依然四季保持着鲜活、光洁、坦荡的润叶,而没有一丝粗鄙的硬刺和狰狞,依然在大自然需要花朵的季节,慷慨地奉献上它的明艳和热烈。这就是牛背梁的杜鹃,这就是这一时期的白居易,怨而不悲,隐而不遁。
大自然也是有心情的,它包容了人所有的心境和遭遇,包括困苦、疼痛和罹难。但它总能向着美好的方向,因为太阳就是西落也会从东方重新升起,因为春天总会在冬天里孵育而出。这就是大自然永远葳蕤繁茂的原因。然而,人的一生真的像“石火花”的一瞬,信念和意志往往等不到太阳重新升起,春又回来,这就是白居易最终纵情于妓乐诗酒,灰心丧气,意气消沉的原因。那是此后的事。
我真的很喜欢这时候的白居易,喜欢他的杜鹃诗,连同我家乡——牛背梁的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