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布衣
春天,我穿一件棉衣去拜访一个人。这件棉衣,是冬天过渡到春天的装束。初春时,天气乍暖还寒,旧棉衣不能贸然脱掉,我穿着它,邀朋友,去南山看梅花。
中年男人在这个季节,衣裳是应该敞开的,既是冬装,又作春衣,显示出一种保守和中立。
一个人,一年四季穿过的衣裳,夏天穿薄衫,冬天棉衣,冬春、夏秋,厚薄短长,披着杂陈,是所谓二八月乱穿衣。
穿过的衣裳上有泥渍、汗渍、菜渍和酒渍,还有一个人的气味。
《说文解字》里说,“上曰衣,下曰裳”,裳是裙,而非裤。衣裳和衣服,一字之差,却有不同意境。衣服雅,衣裳俗;衣服硬,衣裳软;衣服官场,衣裳民间;衣服书面,衣裳口语;衣服修饰,衣裳妥贴。
我认识的小城诗人老K,一年到头喜欢戴帽子。帽子是一种遮掩,灵魂和躯体的遮掩。他说,如果不戴帽子,会觉得自已像裸体。
在古代,你会穿什么衣裳?有一天,我和朋友张哥讨论这问题。张哥掸掸身上的灰尘,说,他虽然开小厂,也就不把自己当作什么老板,不必把自己太当回事,就穿一件普通的青衫,骑一头毛驴,到银行去借钱。张哥对老婆可不敢马虎,他要请手艺最好的裁缝,做一件百鸟裙,将几种鸟羽捻成丝和线作面料,将老婆打扮得雍容华贵,毕竟从穷小子起,跟了他这么多年。
人与衣裳,是有朴素感情的。我19岁那年,跟几个朋友去淮安。临行前,觉得自己缺衣裳。我对外婆说,我要买一件衣裳。那时外婆手头拮据,她迟疑了一下,和我商量:“等几天,不行吗?”我说,不行,我要出门,缺衣裳。当天,路灯初上时,我从小城百货大楼,匆匆忙忙拎回了一件新衣裳。那次少年行,我穿着那件茄克,在吴承恩故居,像只猴子爬上蹿下地留影。返程时,又路过汪曾祺的老家,和一尊古塔合影。虽然多年后,那件茄克,不知道它哪儿去了。弄丢的衣裳,就像走散的亲人和朋友,我有时还会想起它。
记得一件衣裳,有时会想起一件事。有年冬天,我穿西服,从南京坐火车去济南。我和堂妹去城外看黄河,冽冽风中,就觉得冷了。至今想来,这大概是我到现在,唯一穿错的衣裳。
文人都有自己的衣裳符号。张爱玲爱穿旗袍,旗袍衬托着一代才女的优雅和孤傲。民国文人刘文典喜欢穿长衫。长衫,宽松而修长,大师出门像个妇女穿裙子,扫地而行,看不到脚,又极易踩到裙边,只能轻迈莲步,轻轻走,缓缓行,走路的姿势有些滑稽。
屈原在《涉江》里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头上戴着高高的切云帽,身上披挂珍珠,佩戴美玉,高视阔步,对这俗世,别人的怪异眼神,置之不理。
一个人不会在冬天想起夏天穿过的衣裳,也不会在夏天想到冬天穿过的衣裳。倘若冬天穿夏衣,夏天穿冬衣,季节颠倒,那只能在粉墨厚重、水袖纷然的古装戏里。
衣裳,可以读出这个人的淡定,忙碌;清瘦,丰盈。
再说,张哥虽然是个老板,他晚上喜欢喝糁儿粥,“呱滋、呱滋”嚼咸菜、萝卜干,清心寡淡,滋味长,怎么看也不像个老板。诗人老K,衣裳随便,脾气任性,不熟悉的人,也想不到他是个文人,但他像一根藤那样,飘逸而恣肆地活着。
我喜欢“岁月绵长,衣裳薄”、“风冷衣裳脆”、“身上衣裳口中食”……这样的词句,有时光包裹生命的紧缩、苍凉。
人到中年,衣裳的颜色渐渐收敛,就像一年四季,走过繁华盛世,只剩下这一个人的黑白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