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茶缸
时光荏苒,父亲已去世近二十年。每次举杯喝茶时,脑海中不时会浮现出父亲憨厚的面容和那只一生从未离开父亲左右的又大又老的茶缸。
父亲的茶缸是一只白色的搪瓷缸。说它大,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比它大的搪瓷缸。它直径足有十五公分,深二十公分。装两升水是绝无问题的。说它老,好像从我记事起,它就在父亲的左右存在着。口沿已破损开豁,缸身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
小时候,每年放暑假,我都要被父亲带到地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在所有帮父亲干过的农活中,给包谷地锄草的活儿印象最深。
八九月份的包谷长得近人高。最后一次锄草对包谷收成至关重要。每年到了此时,我都会躲到屋子里,生怕听见父亲那不容推卸的喊我下地的声音。但这种声音还是像往年一样,在下午两点太阳正红的时候准时响起。
我极不情愿地从屋里走出来。此时,父亲早已站在院子中央,他头戴竹丝编的大檐帽子,脖子上搭着白底蓝条的毛巾。右手提着大铁锄,左手永远端着那只茶缸。茶缸里也永远沏着茉莉花茶沫子。
我家的地在村子南头,面积两亩有余,东面临路,西面临井。井上的老水车在暑天总是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着。每次随父亲锄地,都会从东面的路上进地,穿过包谷地到西头的井上,父亲把茶缸放在井台上,用蓖麻叶盖在茶缸口,以防蚊虫坠入。
端到地里的茶是不能随便喝的。因为父亲认为:人还没乏,茶还未酽。从东头到西头锄地约摸两个小时,人也困乏了,茶也沏酽了,再喝它时,才能体验出茶人合一的境界。父亲总是坚守着他自己固执的喝茶方式,从未改过。
放好茶缸,喝完水,我又猫着腰跟在父亲的身后钻进了包谷地,往东边路上走。父亲永远都是从东往西锄,现在回想,西头井上那甘洌的井水和那缸沏酽的茉莉花茶,可能是父亲一种美好的念想。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锄,跟着父亲有力的前进步伐,一会儿就被父亲甩得老远。
酷暑难耐。望着渐远的父亲身影,心里总在盘算着怎样能够偷懒。忽然想起了父亲放在井台上的那缸茶,不禁大声向前面的父亲喊道:“爸,我渴得很!”父亲的身影早已被包谷吞噬了,唯能听见父亲的回声:“你到井上去,那茶已经沏酽了。”
我的心就像老师准假时的喜悦一样,像一只逃出笼子的兔子直奔地西头的井上,抱起茶缸,猛喝几口。再把脚放在水渠里,火热的口腔得到了茶的滋润,炽热的身体在水中得到了降温。“爽”字的感觉我在此刻便刻骨铭心了。
这种偷懒的伎俩一下午总有那么几次,父亲的那缸茶也早已让我喝得只剩下缸底的一摊茶沫。等地快锄完了,我赶紧跑到井台上,重新摘一片蓖麻叶子,盖在空空的茶缸上,心里真是紧张得要死。
父亲端起茶缸,看着里面的茶根。回头看着我,我不知从哪里捡起一句:“晌午我妈做的饭太咸了。”赶紧低下头去,静等着父亲的训斥。过了几秒钟,只听见父亲平和地说道:“明天告诉你妈,给饭里少放点儿盐。天热了……”
我抬起头,看见父亲俯下身,用嘴对着水车的水槽,猛喝了起来。
我赶紧捡起大茶缸,心存内疚地向村子跑去。
父亲就是这样用他辛勤的劳作撑起了我们这个家,一天天,我也逐渐长大成人。父亲对子女的宽容厚爱,对家庭的勤劳与担当,都铸就了我今后人生的生活原则。父亲啊,我深深地怀念你和你的那只大茶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