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王国维先生
我们住在清华园的时间虽短,却享受了天伦之乐与童年时无邪的欢笑,但也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相继失去了亲爱的大哥和敬爱的父亲。因此对父亲和我们最后共同生活的环境和事迹,以及当时印象最深的人和事,凭着记忆,忠实地记载下来。
父亲的辫子
父亲的辫子,是大家所争论不休的。清华园中,有两个人只要一看到背影,就知道他是谁:一个当然是父亲,辫子是他最好的标志;另一个是梁启超,他的两边肩膀,似乎略有高低,也许是曾割去一个肾脏的缘故。
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次母亲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当时有不少人被北大的学生剪了辫子,父亲也常出入北大,却是安然无恙。原因是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外貌,学生们认识他的也不少,大部分都是仰慕他、爱戴他的。对这样一位不只是一条辫子所能代表一切的学者,没有人会忍心去侵犯他的尊严。
父亲对仪表向不重视,天冷时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罩衫,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带,上穿黑色马褂。夏穿熟罗(浙江特产的丝织品)或夏布长衫。平时只穿布鞋,从来没有穿过皮鞋。头上一顶瓜皮小帽,即使寒冬腊月,也不戴皮帽或绒线帽。那时清华园内新派人士,西装革履的已不在少数,但父亲却永远是这一套装束。辫子是父亲外表的一部分,他自日本返国后,如在其中任何一时期剪去辫子,都会变成新闻,那决不是他所希望的。从他保守而固执的个性来看,以不变应万变是最自然的事。这或许是他回答母亲话的含意吧!
父亲教我读四书
我到北平清华时,在民国十四年阴历十一月中旬,已入严冬季节,那时家中请了一位老师,专教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没有安排我入塾。直到新年过后,父亲才准备了一部《孟子》,一部《论语》,开始自己教我念书。
父亲在讲书或听我背诵的时候,从来不看书本,讲解时也不逐字逐句地讲,他讲完了,问我懂不懂,我点点头,今天的功课就算完了。
不到一年,一部《孟子》算是读完了,接着是念《论语》,这可没有《孟子》那么有趣味了,读《孟子》好像读故事,比喻用得特别多,而且所用的那些比喻,连我这十三岁左右的孩子,都能体会到它的妙处。《论语》却不然,天天“子曰”、“子曰”,所讲的都是为人的大道理,好像与我毫无关系似的。我很羡慕塾师教五弟读《左传》,可是我不敢向父亲说。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半,《论语》才念了一半,父亲忽然去世了,全家顿时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不知道如何来接受及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
等到丧葬事宜告一段落后,由赵万里先生教我念古文,一部《古文观止》,倒也选念了数十篇文章。这时一改以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用心听讲,用功熟读,想到以前背书时父亲皱眉头的情形时,心中总不免感到一阵愧疚,他人求之不得的机会,自己却轻轻地把它放过了。
父亲对饮食的偏好
父亲喜爱甜食,在他与母亲的卧室中,放了一个朱红的大柜子,下面橱肚放棉被及衣物,上面两层是专放零食的。一开橱门,真是琳琅满目,有如小型糖果店。
父亲每天午饭后,抽支烟,喝杯茶,闲坐片刻,算是休息了。一点来钟,就到前院书房开始工作,到了三四点钟,有时会回到卧房,自行开柜,找些零食。我们这一辈,大致都承袭了父亲的习惯——爱吃零食。
父亲对菜肴有些挑剔,红烧肉是常吃的,但必须是母亲做的,他才爱吃。在北平,蔬菜的种类不多,大白菜是家常必备,也是饭桌上常见的蔬菜,其他如西红柿、茄子(形状有点像葫芦,圆圆的)、鸡蛋等,也常吃。豆类制品如豆腐、豆干、百叶等,他也爱吃。鱼在北平是很稀罕的,所以很少记得有吃鱼的事。平常除了炖鸡以外,都不煮汤。
我们到北平以后,母亲和钱妈,也学会了包饺子,这种面食,父亲也喜欢吃。吃剩下来,第二天早上用油煎了,“就”稀饭吃。每天早上,除稀饭必备外,总有些固体的食物,如烧饼、包子等等。
父亲爱吃的水果也不多,夏天吃西瓜,他认为香瓜等较难消化,他自己不吃,也不准我们吃,其他如橘子、柿子、葡萄等,还较喜欢吃。我们大家也就跟着他吃。
我对自己能把将近六十年的往事,拾回那么多记忆,感到惊异,只是已逝的岁月,却永远捡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