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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吵醒一个做梦的人

作者: 张方镇2016/05/02现代散文

有这么一个中年人,三十七八岁,在一家私营企业做机修工。他对文学创作的热爱到了几近痴迷的程度。不知什么原因,他至今没有用智能手机,应该也还没有买电脑——因为他还不知道“伊妹儿”为何物——写文章还真是在稿纸上“爬格子”,然后通过邮寄的方式投递稿件。他是我多年前的学生。

隔个把月,他会抽空来我家串门,也没什么事,主要是聊文学。他个子高高瘦瘦,略微佝偻着背,唇上浓浓的髭须,穿着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他很健谈,第一次来的时候,问了很多诗词格律、文学名着方面的常识——其实用智能手机或电脑上网都可以轻松查到。也聊其他,比如学生时代的校园往事。他说起二十年前老师上课的习惯和口头禅,恍如昨日。他也经常看报纸,我在本地报纸上刊发的几篇小文,他都如数家珍,提起时羡慕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他说他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关于水浒人物的,已经写了好几万字了,却感觉写不下去了。我知道,要给《水浒》这样的古典名着写续作或者新编,是需要有很丰厚的古代文化知识储备和深入独到的研究的,像鲍鹏山、王路等名家,有那么精深的造诣才能在这方面游刃有余。但是我这个学生连鲍鹏山、王路是谁都不知道。他说,“发表文章怎么这么难的!我投过很多稿子,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委婉地给他提建议,让他先从身边题材写起,从微型、短篇入手。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听筒里都能感受到他的兴奋难抑:“张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一篇文章在县报上发表了,题目是‘江南的雨’,今天第三版,你有机会看看,给我提提意见!”我上网查阅了他的“处女作”,是一则写江南雨景的小散文,文字清新有点味道,但内容缺乏新意,且只有300来字——大概是编辑为适应版面需要删减的结果。我本应为他高兴,但却无来由地泛起一阵悲凉。

他这样的人,人到中年,不知“为稻粱谋”,却执迷于或许永远难有建树的“事业”,周围的人甚至家人恐怕都要称其为“书呆子”。作为受他信任、被他膜拜的师长,我感到惶惑:该不该“点破”他呢?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文学道路的艰辛,更重要的是他自身条件的欠缺,让他早日迷途知返,知难而退呢?

但转念一想,远的不说,我们周边不是也总有一些逆势而上,化不可能为可能的人吗?比如我的一位初中同学,没考上普通高中,上了职业学校,职校毕业后起先在乡文化站里当文化员,从写通讯报道起步,后来被聘为县报记者,再后来又相继到地区级、省级新闻单位工作,现已任职于中国新闻出版传媒集团。更值得一提的是,工作之余,他一直在爱好的诗歌领域笔耕不辍,如今已出版多部诗集,成了当今诗坛颇具影响力的一位诗人。

另有一位大学同乡学弟,师范专科毕业起先分配在中学当语文教师,后曾借调到县教育局担任科员,业余时间一直执着于他酷爱的语言文字,先是自学考试上了本科,又进一步考研、读博,后以北京大学博士后的身份在中国社科院任职至今。

再往远里说,咱儒家文化的代表人物孔仲尼不也是一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牛脾气吗?当长沮等隐者委婉地提醒孔先生此路不通时,孔子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仍然坚持走自己的路,到各国去宣扬他的政治主张。

这世上多数人起初都会有他们或大或小的梦想,只不过有些人梦想成真甚至功成名就,于是他们筑梦的经历就被煲成了“心灵鸡汤”,供他人品味;而有些人,穷其一生也许都没能实现梦想;更多的人,当丰满的梦想遭遇骨感的现实后,迎合,屈就,然后湮没于滚滚红尘中。

我的这位学生,历经挫折而痴心不改——当他离开充斥着机器轰鸣声的厂房回到家中,揩干手上的油污,拿起笔,安静地面对稿纸,沉浸在他的水浒英雄世界中——这不是很有爱吗?即使无处发表无人喝彩又何妨!我们之所以追梦,不是因为别人喝彩,而是因为我们相信,追梦本身就很精彩!

梦境很美,还是别吵醒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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