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吃茶
杭州人说话直个笼统,凡进嘴巴的一律叫“吃”。吃饭,吃菜,吃糖糕,吃水果自然是吃,而外地人精致地使用几个动词,如:嗑、啃、抽、喝,杭州人懒得用,不要用,一股脑儿仍旧统称“吃”,如吃瓜子,吃山核桃儿,吃脚爪儿,吃香烟。所以杭州人不说“喝茶”,说“吃茶”。
说起吃茶,从字眼上看,杭州人好像少了点品位,多了点粗相。你想:“品”字是三口的,把一个“口”的“吃” 改成三个口的“品”那是不是要下功夫?但仔细一想,杭州人自古生在天堂,祖宗传落来的西湖龙井是中国第一品牌绿茶,它老早赖哈(杭州话,意为在)杭州人肚皮里打滚。我绝不海马屁打混仗乱说西说(杭州话,意为胡说八道瞎扯)。娘肚里我就会闻茶香,就会嗒味道,外地人有没有?所以真的,“品”字杭州人是用不上的。
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我七十有五,从来就倒过来,茶放第一。一早起来烧水泡茶,再去张罗其他,小时光嘎套(杭州话,意为如此),大起来、老起来仍旧嘎套,不亦乐乎!想想老杭州人有这习惯的绝不为少。
我娘家有只绿缸,口径、高深好像四十厘米左右。里面颜色为咖啡,外头碧绿,锃光铮亮,从我有记忆的五六岁起,这只绿缸热天盛茶,过年放腊笋烧肉,年年如此。说起茶,不免怀念这只有感情的绿缸了。事过境迁,也不晓得这只绿缸在哪个兄弟屋里了,管牢!它也算得上古董,在郑家有上百年了。
话说远了,说回来,小时光热天空(杭州话,意为夏天),娘一早爬起,先倒掉绿缸里的剩茶,再洗干净,在围腰裙上双手一擦,抓上两把茶叶,用个碗样的铜瓢把锅里的滚水一兜一兜地兜进绿缸,嘎时光(杭州话,意为这时),热气冒出,香气飘起,等热气跑光,娘把一个平顶的锅盖盖上,缸边放上一只茶碗,全家大小八人一天用茶就定当了。大热天,我疯得像野鬼,回到屋里直奔厨房,掀开绿缸盖,碗儿一兜,嘴巴一张,咕噜咕噜灌茶,嘎清香嘎味道,一到喉咙就舒服,只要一杯落肚,嘴边就会“伊、呵”,好像老酒吃到了兴头,吃得醉人了。吃好嘴一抹,自然又神气活现,风一阵似的出去野了。
屋里来了人,送茶,敬茶,杭州人是一定的。八九岁时光,有一天外公娘舅来了,落座后,娘叫我送茶过去,我笑眯眯地对外公娘舅说:“外公娘舅吃茶”,不料,比我大七岁的小娘舅发话了:“阿英,递茶、敬茶是不一样的,我教你,敬茶是双手捧,你个毛(杭州话,意为现在)是递茶,下毛(意为下次)要改过。”我嘴“噢、噢”地应着,心里却怨:规矩嘎多!大起来了,想不到这规矩也无形变有形了。有亲朋好友到来,我双手捧茶,恭敬有加,客人总连说:“客气客气,谢谢,谢谢”,真的一杯小小的茶,一个小小动作融进了多少情分呵!
杭州人好茶,外地人无法比的。说完屋里再说说街上。童年的街上茶店远比米店、柴店、布店多,光卖鱼桥街上,江涨桥以东的茶店不算,江涨桥桥边西北角一家,信义巷口一家,卖鱼桥桥边一家,大夫坊我家对面一家,宝庆桥两家,用个毛(意为现在)话来说,一站路都不到茶店五六家,是不是也算星罗棋布了?如果说屋里家茶温馨、亲和,那么大街上的店茶就亲热、热闹了。第一,茶店人多,有挑担歇力的流客、有闲坐闲聊的常客,六分钱一壶,孵上半天,老板不会赶你。如果我娘要我寻外公,我一定目标准确,先寻茶店。其二,茶店有书坊,有书坊就会有唱戏文、唱小曲儿,就有卖花生瓜子的,杭州的男人没事了多半坐茶店,三三两两围坐一桌,要么听大书,要么谈空天,自得其乐。个毛杭州明珠台开心茶馆不算创新,嘎一套,杭州老茶店都有的。其三,每个茶店门口都有凉茶棚,过路人随意吃不要钞票,棚儿下面一张桌子,桌子高头(上头)一个茶桶,一截用毛竹筒斜劈出一个椭圆形的口子,筒儿边上装上一根竹柄,这就是稳当当茶筒儿了,比起个毛软泊泊的纸杯、塑料杯好用许多。还有烧茶用的是砻糠——稻谷的皮壳,印象中烧茶也没有烟雾腾腾,所以我大胆地说茶“是杭州老街上的一条生命线”,茶店兴隆,整个街面活络热闹。倒过来,茶店倒灶熄火,街面就萎瘪冷清了。
说了半天,杭州人对茶是不是情有独钟?是祖宗传承了这份茶的情感,创造了茶的世界,训导了茶的礼节,宣扬了茶的善良。杭州人吃茶比吃饭还多,爱它爱到了心肝,吃它,吃到了骨头,吃到了脑西(脑髓),不用品,吃茶外地人是比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