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田埂边睡着了
绿得耀眼的麦苗们,在暖风地轻抚下颤动着细细的腰肢。田边两棵泡桐的枝杈间结满了一簇簇淡紫色的花。微风过处,我大抵能嗅到甜甜的袅娜的花的香气。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埂,自脚下迤逦开来。田埂的尽头是木讷的沉寂着的大山,田埂的旁侧则安睡着父亲。
父亲离开我半个月了,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他。梦里,他依然一身油腻的工装,站在廊檐下,一边搓着那双粗粝的大手,一边对我憨憨地笑……
记不得多少个夜里,我在医院病房氧气瓶子水泡的咕嘟咕嘟声响里入眠又醒来。醒来后,我帮父亲再次戴好松开的氧气带。我用手抚着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像幼时他抚摸着我一样,继而哄着他再吃一点东西。拖着困顿的身子,我从水房打来温水,涮了毛巾,细细地给他擦脸、擦手。父亲疲倦的两眼无声地望着我,像个孩子。
父亲与病魔死缠烂打了数月,许是疲惫极了。他最终选择了逃离。
父亲走的时候,我没在他身旁。当我听闻噩耗驱车往家赶的时候,一路上我脑海中全是父亲的影像,耳畔是父亲一声声孱弱的呼唤。父亲走得孤独,走得凄怆。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我想告诉父亲我赌气十多年不理他是我的错,我还想告诉他我会好好爱他,孝顺他……我准备了沉甸甸的数不尽的话,还没来得及给父亲倾吐,父亲却走了。父亲留给我的只有沉甸甸的遗憾和思念。
下葬前,我跳进父亲的墓穴,操起铁锨为父亲整理“房子”。想到父亲以后要睡在这冷冷的穴中,我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抛洒在脚下的黄土里。我一锨一锨地小心打理着脚下,一声一声地在心底唤着我的父亲,父亲!
待我伏在麦田里哭了不到半小时再起身时,父亲已然化作一丘黄土。青绿的麦苗间,赫然的一丘惨黄,让我恸心不已。
风愈来愈大。父亲坟头的纸幡在劲风中抖动着。亦步亦趋地顺着田埂走出麦田,走到大路上,我再次回首父亲的坟丘。父亲安然地沉睡在田埂边,寂寂无声,就连风的吼叫吵嚷他也听不到了。
记得小时候我和父亲下地干活,父亲顶着炎炎烈日弓背劳作着,满头大汗。干累了,父亲就走到田埂上,在泡桐树下的凉阴里,头枕着锄把歇憩。兴致来的时候,父亲还会给我讲一些陈年旧事,抑或是一两个简短的笑话。歇憩完,父亲起身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继而操起农具又开始了弓背劳作。
天上的云朵一片片飘着,林间的鸟儿一声声鸣着,山坡的羊群咩咩叫着,滩涂的水流哗哗淌着……父亲弓着背,饱蘸汗水耕耘着,用勤劳和执拗书写着自己的人生。父亲执拗地为了我和弟弟,整整辛苦了一辈子。许是太累了,父亲确乎要好好地睡一觉。
车子穿过海洋一般的金灿灿的油菜花。我摇下车窗,幽幽地望着远处父亲安睡的那块麦田,望见父亲睡在那条弯弯的田埂的旁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