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龙门
龙门没有门。南下的黄河流到这个地方,忽然收窄,水被两岸的山钳为一束,河西是陕西的韩城,河东是山西的河津。两省人家隔着几十米宽的河面相望,有事,喊一嗓子,就听见了。这样的形势,说是门,也成。
两岸都是山,形成一条很深的峡谷——秦晋大峡谷。山西那边的山,是吕梁山,我前些年走过;陕西这边的山,叫龙门山。从这儿往北,溯河而上,过石门、孟门,就迎着壶口瀑布的激浪了。
龙门也叫禹门口,出韩城,傍黄河西岸北行不很远即到它的近前。龙门一带山,与流过的河水一样,闪着土黄颜色。高高低低生出一些绿,这一小片,那一小片,很薄,遮不严实的地方,就露出乱石。山势有一点险峻,不像风陵渡那边,山顶是平齐的,呼为塬。
叫龙门的地方,中国有好几个。跟大禹相关的,恐怕只此一处。大禹治水,百姓最不能忘。黄河沿岸村子,多建庙供奉大禹,敬其为神。韩城周原村即留下一座,来的路上,先去看了。此庙元代建起,七百年不圮。正殿的大禹像,四方大脸,面色粉白,很富态,配上冕旒衮服,十足的天子之姿。他的手里握着一块笏板,做出上朝的样子。左右立着官员,瞧打扮,一文一武,大概都有来历。这跟我在别的地方见过的大禹像不一样。披蓑执锸、清瘦的脸上挂满风霜,才是我印象中的大禹。
两边有壁画,一幅是《郭子仪庆功宴寿园》,一幅是《孙悟空大战红孩儿》。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大禹像的旁边画这些题材。庙里的人讲,这两幅画都是明代的。听了她这样一说,我差点叹出气来,如果是真,那就名贵了。
配殿里放着好多神楼。神楼是一种祷祝的用具,木制彩绘,做工颇精细。有的神楼,顶上做出屋脊的样子,若龛阁,里面只供一尊神;不带屋顶的,如太师椅,上面坐着的神可以多至四五位。韩城乡间,逢着祭天地、祈甘霖的日子,都要像抬轿子一样把这些地方神抬出来,吹吹打打,狂舞一气,谓之“耍神楼”。民谚云:“郭庄寨的锣鼓,马庄的铳,白村的楼子抬不动。”我在文庙里看过白村青壮年的表演,跑跳俯仰,进退旋扭,颇有巫舞之风。
大禹庙里贴着一张《山陕龙门全图》。这幅老照片,是韩城乔家珍照相馆八十年前拍的。照片上,龙门山下黄河畔,两座大禹庙分踞河西与河东。一扇临水崖壁上,五个粉字:“陕西大禹庙”。河边泊着一些船。两座庙,历史可溯至明朝万历年间。几百年后,日本人的炮火打来,追怀禹功的老庙,毁了。
河山其实还是老样子。河水不那么急,从一个山弯后边转过来,变直了,从我的眼前往南流去。我的思绪汹涌了。一个中国人,对于黄河的感情还用说吗!感情太盛,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写黄河。狂鬃般的怒浪刚刚在宜川、吉县之间的深谷击碎一切想象,哪能容忍文字的羁勒?在龙门,河水俯顺于强壮的峻峰下,稍缓的流势遮掩着奔波的疲惫,太阳底下闪出的柔和笑靥,足可魅惑所有单纯的判断。而这只是暂时的收敛,湍涡深处,暗自蕴蓄着再次爆发的能量。
滩头被阳光晒得发烫,半湿的泥沙一踩一个窝儿。风是热的,河边的空气也显得干燥。古渡的味道,从一艘泊岸的铁船上能够品出一些。船带着篷子,这个时候,正好遮一点阳。船家不是要把人渡到对岸的河津去,却是逆水漂游一阵,叫游客抬眼看看梯子崖、玉镜岩、石头城、莲花洞、相公坪是怎样的好,还不妨跟山西那边的风光比比高下。幽深的山谷、远近的田畴进到眼睛里,更可以浮想两岸人家的生活。河津有个“绛州龙门”的别称,大禹劈山泄水的传说也好,鲤鱼一跃、过而为龙的童话也罢,那里的人也一样讲得极有滋味,且引为本地的荣耀。这么一看,这些口上的谈资跟好多地方都有关系。我和蒋子龙在河滩上遛着,提起弹词《描金凤》里落难公子徐惠兰向鲤鱼赔罪那个情节,心说,古代书生为了来日“跳龙门”,连鲤鱼都不敢吃了,这是何必呢!
啧啧,龙门带来多少好故事。
河上横着大铁桥,上下几层,火车、汽车皆可驶过。四近长出几棵树,矮瘦。什么树呢?我也不认得。树下撂几把椅子,坐在阴凉里看看河景,聊几句闲篇儿,不错。
龙门之名,在不少人心里分量很重。人活一世,为什么偏要成“龙”呢?我还没有琢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