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畔草青青
曾经,我非常厌恶提到它。它生长在沟畔,一大簇,一大蓬,呼呼啦啦地显示它的张扬,手舞足蹈,霸占一带空间。一旦得势,异类就无法插足,那不依不饶“滚地龙”的样子,纯粹一副要与人相打的模样,典型的烂命一族。
最先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它的气味。远观近看你似乎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你的手触抚到它,即便是叶,即便是根茎,那股子怪异的气息就不干不净地笼着你,让你挣不脱,逃不掉。刺鼻的、仿佛还夹杂臭味的草的气息,让人立即昏了头,你非得立即丢掉它,逃得远远的。远远的,站在那里,你懊恼地想,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碰到了这鬼东西。总之再也不愿意接近它。
它常常与一种极其艳丽的果子伴生。盛夏的阳光照耀它,那红艳艳的果子大如拇指,极其耀眼,极其诱人。暑假里的我们常常嗷地一声,围绕着它看稀奇。嘘,蛇果,动不得的!警告声中,我们立刻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惹了它。你看,那果子上还有白色的泡泡,那是蛇的唾沫啊!啊!泡泡,鬼灵精看得到泡泡,我怎么就没有看到呢?我们吸了一口冷气,想象的空间顿然打开:黑漆漆的夜空下,一条浑身花斑的毒蛇美女一样,扭着腰肢,游进沟畔,然后大快朵颐地吃起蛇果来……
夜晚追捕萤火虫的脚步不再孟浪,凭借记忆,凭借那些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我会绕开沟畔的这种草儿,努力避开它们。直至远离乡村,蛰居城镇,我会依然在记忆里排斥它们。它们带给我童年的不愉快,让我在以故乡为元素的写作中,独独没有它们的哪怕一个字。
五十出头,身体微微有了变化,“痛风”不依不饶,这就纠缠上了我。秋水仙碱、别嘌呤醇、苯溴马隆片,成了身边摆不掉的附庸,服着服着,腹泻,冒汗,药物的毒副作用让我后怕起来。
我开始排斥与痛风有紧密联系的食物,尽管它们多么美味,多么色香俱全。
母亲去了一趟老家,回到家来,抡回老大一包菜蔬。晚饭时,面对一大盘鲜嫩的蔬菜,我试了一口,味苦,脆嫩,胃口大开。饭后,母亲问我,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告诉你啊,是鱼腥草。啊,鱼腥草!少年时期的记忆立即鲜活,我怎么就把鱼腥草当蔬菜吃了呢?
匆匆入书房,百度,呀哈,我忽然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的狭隘和偏激。
关于鱼腥草最早的文字记载,大约是《名医别录》。唐苏颂说:生湿地,山谷阴处亦能蔓生,叶如荞麦而肥,茎紫赤色,江左人好生食,关中谓之菹菜,叶有腥气,故俗称:鱼腥草。鱼腥草具有抗菌、抗病毒、提高机体免疫力、利尿等作用……在一些医药文献上,有人居然把它与抗癌关联起来。
夜晚的窗外下起了小雨。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故乡沟畔的草儿,我在羞愧中低下了头颅。那一篷碧绿,那一把带着素雅白花的野草,让我无语,让我汗津津地愧悔许久。
小雨淅淅沥沥。远在乡村的沟畔又该有流水唱起动人的歌吟。我知道,今夜,那不起眼的、简直有些儿丑陋的野草在听着,深深地,用心听着。而我,也在听着,深深地,深深地,向故乡原野的草儿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