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事
我相信,在我儿子的眼睛里,我是永远不会老去的。以一个只有半月大的婴儿对父亲的依赖,这种断言在情感上是真实的。
不知什么原因,他在醒着的时间,和妻子一起,总喜欢哭,用各种方式哄,都无济于事。这时,妻总喜欢唤我来哄。我抱起来,不消片刻他便止住哭声。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我喜欢给他讲故事。因为之前做过两年的教师,曾在课堂上以评书的形式给学生通篇讲过《白蛇新传》和《封神榜》,却从未想过拿这些来哄婴儿也能派上用场。
现在的婴儿远比想象中的早熟,自从亲眼见到儿子七天便会翻身开始,我就改观了很多思维上的定式。他会用眼睛、肢体和情绪回应语言信息带给他的一切,并能表现出他的态度。尤其是跟他讲故事,与其说是讲故事,不如说是编故事。从一个爱睡觉的孩子能讲到山中的道士,从山中的道士再讲到外太空的生物,就这样因循下去。很多时候,母亲和妻子听不下去了,儿子还是竖着耳朵,偶尔微笑直到睡去。
其实故事本身讲久了,讲故事的人也会厌倦。所以,也就有了“从前有座山”的故事。我偶有偷懒,也会搬出来这个故事,可是不消片刻他会用哭声抗议这种应付。于是,只能改词,“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宝宝,爱睡觉,睡觉会做梦呀!做的什么梦呢?……”就这样一直给他延续下去。深想,也许是语气词和感情色彩发挥了作用。婴儿对故事语言跌宕感和真情性的甄别能力,容不得糊弄。
除了跟他讲别人的故事,也会时常把我们一家人编排进去,有虚有实,有动有静。可是始终有个心结在里面,那就是人在时光中是有结点的,有种陪伴是有期限的。婴儿的故事需要一种精神的愉悦,成人的理性总会把现实的种种酌加感伤。在我可以帮他主宰与筛选外来信息时,自然还是要让他做这世上最快乐的孩子。在他未能理解苍老与死亡之前,让他尽量远离失去所带来的痛彻。其实,每个人都是幸福的。自婴儿之时,有种保护一直萦绕始终,那种安全所带来的安稳就是人世间最温馨的幸福。
故事讲多了,容易让人模糊故事与现实的界线。究竟是活在故事里,还是活在现实中。我想不只是我会迷失这种边际,儿子在听故事时,可能也会把这两个世界混淆。只要是快乐的,只要能铭记住这种快乐,形式本身并不重要。就像成人在睡梦中掩映出儿时的微笑一样,可能就是通过梦的媒介,在旧时父亲口中的故事里复苏起那一年最纯真的幻想。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最本真的快乐,原初的梦幻配搭昔日的呓语,温润的瞬间穿越时光的身影,就这样轻轻一点,整个人就活在魔法世界里面了,如此从容与简单。
半夜醒来,睁眼的瞬间,看着儿子正看着自己。一股暖流袭来,眼睛略有湿润。如果我不会老去,就这样一直看着他长大该有多好。其实很想说句,孩子,你慢慢来!可现实中时常说的却是孩子,你快快长!那么多的矛盾,归根起来只是想多一些陪伴和保护。
五十年之后,我若老去,化作雨后泥土里翻新出的青草气息。那时的我,已然变成儿子心底珍藏的一个故事,这也是我离开这世界,带入坟墓的最后一个故事。细细想来,也就只有故事可以替代我,陪他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虔诚而又执着,怀抱着故事直面一切。而那时,我也实实在在地成了故事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