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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作者: 黄复彩2016/02/01情感散文

母亲走了。在这个艰难时世上,母亲坚忍地活过整整一百年,终于拍拍手,义无反顾地走了。

12月8日晚上,妹妹帮母亲沐洗过,我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瘦削的脸颊说,好好睡觉,乖乖的,听话。母亲却睁着眼睛看着我们,好象有很多话要告诉我们。我当然不知道这是母子间最后一次亲情相对,这一阵走马灯似的到处赶场子开会,写论文,太困了。我躺到床上,很快就沉沉入梦。半夜里,妹妹慌张地把我叫醒,说母亲的呼吸有些异常。我一骨碌爬起来,来到母亲床前。母亲侧身而卧,就像昨晚入睡时一样,但本能告诉我,母亲要走了。我跪在母亲床前,轻轻地说,妈妈,你受够了一百年的苦,现在,你就请安详地去西方极乐世界吧,我和妹妹为您送行。眼泪流下来,但我忍住了哭泣,我带上房门,将忍不住悲伤的妹妹们带到客厅里,而让母亲安静地踏上去另一个世界的征程。

母亲走后,很多朋友安慰我说,老太太一百岁了,你要好好的,不要难过。但我没法不难过。这些日子里,当我独处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母亲颠着她半小的解放脚,在客厅里蹒跚来去的身影。我坐在楼上书房里,总能听到母亲在楼下的自言自语。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母亲走了,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再也听不到她在世时我们很是厌烦的翻箱倒柜的声音。对着虚空,我嘴里喃喃,妈妈,你在哪里?你想我们吗?又想起这些年总有朋友羡慕地对我说,多好啊,你六十多岁了居然还有妈妈。我现在才意识到,他们的羡慕是真切的,直到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人无论活到多大年纪,只要妈妈还在,他总是幸福的孩子。只是,当母亲健在时,很少有人会体会到这种幸福的真实存在。

母亲祖籍安庆小东门张家,外祖母一生育有两双儿女,母亲是最小的一个。外祖父职业不详,所知道的是,在母亲出生的前一年,外祖父便带着一家从安庆移居江南和悦洲,住四宫殿街。命运多舛,母亲不满周岁,外祖父即离开人世。当时大舅不到九岁,且双目失明,比母亲长二岁的小舅刚落地走路。面对如此绝境,外祖母靠替人缝缝补补,独自抚养着四个儿女。在重男轻女的时代,性格刚强的外祖母将小舅送到一家私塾,六岁的母亲和尚未及笄的大姨先后被送人做了童养媳。

这段历史,直到去年我去屯溪表弟家,才从小舅生前所写的一文自传中略知一二。母亲健康时,曾给我讲过很多老黄家的历史。母亲是讲故事的高手,我一直认为,我的文学才能得益于母亲的遗传。母亲所说的老黄家的历史,很多都被我写进了小说。现在让我后悔不已的是,我一直没向母亲打听她们张家的历史,这是作为儿子的无法原谅的错误,也是我们兄妹们无法弥补的损失。现在,母亲走了,我们再也无法倾听到母亲栩栩如生地讲述那一个个家族的传奇,因此,我也一直无法知道,母亲被送去做童养媳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母亲后来又是怎样在她十七岁那年遇到父亲,终于有了一个有着我们这诸多兄弟姐妹的大家庭。

母亲一生育有十一个儿女,但现在就只剩下我们姐弟妹五个。幼年的我曾亲眼目睹几个姐姐和妹妹相继夭折的场景。我无法想象当母亲每一次失去自己的亲生骨肉时该是怎样的剧痛。直到晚年,母亲想到那些死去的姐姐,仍会禁不住流泪哭泣。母亲一生中的伤痛太多太多了,母亲的泪腺也就是这样一次接一次打开,竟至于关都关不住了。

直到晚年,母亲才过上相对安静的日子。而在其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尤其是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遭受“反右”的迫害,整个家庭由此跌入深渊。自1958年父亲失去自由,到第二年春天回到镇上,期间母亲带着我与大妹前往一个个建筑工地,靠替人洗衣及砸石子维持生活,一边照顾尚未成年却出门做工的大哥。那一次,我们从顺安前往大哥工作的狮子山,因摸不清时间,我们半夜里出发,母亲挑着行李,母子三人在漆黑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寒风呼啸,野鸟哭号,我和妹妹都吓得大哭。母亲牵着妹妹,搂着我,不停地说,我儿不哭,我儿不怕啊。天渐渐亮了,听到山那边大哥喊母亲的声音,母亲也喊着大哥的名字,在那荒郊野外,母子四人终于搂在一起相互痛哭。

如果给母亲填一份履历表,职业一栏当然是“家庭妇女”。而她一生中所做的工作不可谓不繁杂。年轻时,父亲在和悦洲谋生,家里的两三亩田地便是母亲带着大姐在做。成立互助组,母亲担任互助组组长。五十年代初,母亲在和悦洲加工厂加工鸭子,因她眼快手快,做了领工,大家便叫她“鸭组长”。我常想,如果母亲进过学堂,以她的才能,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如果母亲有一份职业,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六十年代中期,母亲贩过西瓜,卖过小菜。不知道母亲究竟赚了多少钱,我所高兴的是,每次母亲回来,总能带回一二个西瓜给我们解馋。有一次,我打摆子高烧不退,又无钱买药,便吃了母亲捧回来的一颗西瓜,烧立即就退了。直到今天,看到感冒发烧的人,我便告诉他,不必吃药,也不必吊水,吃一颗西瓜就能了事。

今年五月,为了给母亲出一本百年纪念册,我翻遍了家里的相册,发现母亲不多的照片中,几乎每一幅都是抱着或牵着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母亲的孙子或重孙子。除了子子孙孙,在困难时期,母亲还替人家带过十来个孩子,这样算来,经母亲带大的孩子总有三四十吧。每当在电视中看到澳州袋鼠在草原上奔跑的镜头,我总会想到母亲。就像袋鼠,母亲在险恶的社会荒野里奔跑着,寻找着生活,一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乳袋中的孩子们。

最近两年,母亲大脑萎缩,目睹母亲像乖乖女一样坐在那里,有时一天都不挪窝,这时候,我们多希望母亲能像年轻时一样风风火火地带着我们去上大山砍柴,打毛栗,能像从前一样抱着我们的孩子哼一曲绵绵的童谣。有时候,我坐在母亲对面,看着母亲在打着瞌睡,幻觉中我们又回到共和街64号那座糊满旧报纸的小楼上,一家人围坐在火桶里,听母亲大声地讲述着老黄家的一个个传奇,讲我们小时候一件件趣事。夜深了,在那间四面透风的小楼里,冬天的寒风发出阵阵尖锐的啸叫,打火更的小友子敲着竹梆,一边喊着:“小心火烛,火烛小心,水缸挑满,灶门口扫清……”那一个个温暖的记忆曾无数次地撩拨着我渐近晚年的心扉,让我一次次感叹时光的流逝。

现在,母亲走了,连同共和街64号的那栋小楼也一并老了。母亲,你去了哪里?你还会回来看看我们吗?每次母亲与我们怄气时总是威胁我们说,我走了,我去和悦洲了。现在,母亲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摸着我的手说:“这么冷的天,也不戴个帽子……”,“头毛老长了,也去理理嘛……”,“你不要熬夜,你看你头毛都白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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