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盏玻璃罩灯
1952年7月,我到石家庄市郊区党家庄任小学教员。办公地点是两间敞开的西厢房,办公室有三个人:苗先生、周女士和我。夜间,三盏玻璃罩子灯放在办公桌上煞是明亮。
没多久,苗先生辞职了,他说:“家有二斗糠不当孩子王。”我与周女士不怕苦、很乐观。她活泼开朗,办公间歇常讲些笑话和村子里的怪异之事,虽说有点怕,但愿意听。某日,周女士一进办公室就说,学生们给老师编了个故事,说潘老师盘了个锅头(灶),康老师蒸了锅糠饼子,党老师挡了一下,周老师一见,“啊!吃这个?”一脚把锅头踢倒了。说完她笑,我也笑,“学生们真逗”。试想,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逢年过节才演一两场大戏,一年半载看不了一场电影,平时连耍猴的也不来光顾,三五个学生在冬日的暖阳里或者牲口棚里编出上述的故事来,也不奇怪。他们才是三、四年级的学生,能得心应手地运用谐音的修辞方式编出那么生动的故事来,是他们聪明才智的表现。60年过去了,故事的作者们还健在否?想念他们。
冬夜漫漫,与周女士免不了说起未来。她说:“考中师。”我说:“考大学。”于是买来一堆参考资料,在罩子灯下边学习边做笔记,日夜不辍。当年她16岁,我18岁,与她“共剪西窗影”,耳鬓厮磨,彼此感觉到一种异性的吸引力,但不像现在男女那样的爱情方式,而是传统的委婉的像毛毛细雨一样,滴在衣服上,似有似无。我们办完公还要给学生教室添煤封火,她端着罩子灯,我拿着簸箕,添了一个教室又一个教室,夜夜如此。手黑了,脸黑了,相顾一笑,默默无语。次日早晨,常常是一个封死了,一个着灭了,早饭只好放弃,或者吃凉饼子喝凉水,绝对不耽误上课。
春节后那场似有似无的毛毛雨爱情戛然而止了,我调到了北焦小学。照明依然是玻璃罩子灯。1956年“五一”后,决定报考大学,阅读、查资料、记笔记,全靠罩子灯帮忙。六月底,七月初,天气闷热,将罩子灯移之户外,这可热闹了,那些小飞虫像赶庙会一样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噗噗地扑向罩子灯,竟有不怕死的钻进罩子灯里。它死了,灯灭了。这样一次次灭,一次次点,从不敢有半点松懈。当年8月,我接到了天津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从此和罩子灯拜拜了。大学四年,夜间照明全是日光灯。1960年深秋,我分配到正定师范学校任教,可周女士在7月份就离开正定师范干训班了,与之失之交臂。“文革”中,在某个小街上与她偶遇,她哭了,那么伤心,似有难言之隐。之后周女士调到桥西一所重点小学,由于能干、热情和特有的凝聚力,这所学校办得很有特色,风生水起,家长们都想把孩子送入这所小学。
我不如周老师,仅是教育战线上称职的高职人员。
晚年,我在赵佗公园西侧买了一套高层房子,透过南窗,一望二三里就是党家庄,那是我初恋的地方。
一次我去新苑路买菜,碰见一位老婆婆,她说路南是党家庄,路北是赵陵铺。我说找个学生叫孙*珍的。她一愣,说她就是,她问我是谁,我说是康老师,她又是一愣,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显老。”可是她却满头白发,一脸沧桑了。她又问:“周老师可好?”我不作答。“啊,我还以为你俩是一家子呢?”她有点失望,又说:“当年,你和周老师都那么帅,是我们崇拜的偶像。”我笑了笑:“不必提了,一切都过去了。”
晚上,党家庄高楼已是一片灯海,可是我还在怀念那两间敞开的西厢房,还有那盏罩子灯。我桌上有一本苏东坡的选集,平时不断品味着他老人家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名言。我想:人生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