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溪里的一妹
乡村的这条巷子很长,巷子两旁有很多店铺,巷子名叫店街。周围自然村的人都要到店街来买东西,当然,也卖东西。
卖桃子的一妹是一个老太婆,苍白的脸皮像核桃壳一样皱的女人。
一妹来了,街道的石板路上就会响起她“挞、挞”的拄拐声音。远远的,看到她弯得很低的背,还有背上简直要垂到地上的小背篓。我们跟上她,大声的喊着“一妹、一妹……”,学着她的腔调,把“一妹”拉得长长的。她一转头过来,我们就躲到墙角她看不见的地方。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乡村的果树像躲着我们一样,少得可怜。就是一两株梨树、桃树,往往盯着无数的目光,那些目光都如一道道闪电,让我们无法亲近。而“一妹”,只有“一妹”能让我们偶能尝到甜头。
别人把她的桃子叫苦桃,她则叫胭桃。我喜欢胭桃的称法。我的小手拿到桃子,轻轻一掰,便看到果肉里的核纹注满胭红的色泽,这色泽让我口里生津,满脸热涌,想象中一定脸如涂胭,多好的胭桃。我轻轻舔了舔那果肉,心想“一妹”就是跟村里人不同,还能给桃子取上这样一个好名。
正午的阳光里,小巷的石地板被晒得热烘烘的。我们跟着一妹身后一声一声的喊着她的名字,也热气腾腾的。我们围着篮子,都能蒸出那胭桃的甜味来。静静中,我们大口呼吸着这个味。虽然吃不到,但围着篮子久久不散。桃子被买光了,这股味散到村子一些人家中去了,我们又只好在新的一轮的“一妹”、“一妹”喊叫中散去。
我知道我家跟“一妹”没有亲戚,但娘还会请她来我们家喝口水。她也不客气,也许她认为,来的都是客,喝点茶水,天经地义,她喝过水后,便悠然地抽起烟。抽的是村里大叔、大伯常抽的“鹭江”纸烟。在村里可没见过女人抽烟,而她却抽得相当自然,自然得让我觉得异类。从那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我感觉到“一妹”异类,她,她,一定是会念咒的巫婆,觉得她身上藏有让人毛孔耸然的魔法。她的到来,好像带来许多鬼魂随香烟袅袅的在我家屋子里狂舞。我总是责怪娘,为什么要让她进自己的家。可娘轻轻一笑,你们不是都喜欢她的胭桃,她还给你留下两粒桃子呢!
一妹要回去的时候,通常是黄昏时刻。她的背篓里已经换上了一条香烟,还有一块肥膘肉、一大包火柴、两斤盐巴什么的。这些全都是人间烟火,跟村里人要的没什么两样。夕阳暖融融的照在她白苍苍的头上,还泛起一层光晕,是人,是“一妹”,可又觉不是,而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矮小的影子在飘忽。女巫,四处流浪的吉普赛女巫。但是她不是四处流浪,大概她已经流浪了很久很久,没有力气和魔力走四方了,她只往返店街与瓦溪里这条小路之间。
瓦溪里只有几栋房子,相对“一妹”来之前的福州,这真就是神仙出没的地方,如今更是人气散尽,“一妹”能嗅到的人气,只有驼背的丈夫。能听到的人间声音,也就是她自家养的几只公鸡打鸣和母鸡下蛋咯咯报喜,还有就是那条黄狗的吠声。“一妹”大概当年在逃难中丢失了亲人所有包袱,就连回娘的路也走丢了。瓦溪里成了她彻底的家。
时光不知不觉流淌着,三十多年过去了。“一妹”仿佛也被时光带到很远很远地方一样,我很少想起她。可就那天我上市场购买桃子时,听到他们向我介绍这是白凤,那是玉露、那又是朝霞等水蜜桃的品种中,我又想起了胭桃,想起了“一妹”。我叹了口气,要是“一妹”在,我一定一口气买了她篮子的所有胭桃。
我曾向娘打听过“一妹”,娘告诉我,“一妹”二十多年前就成仙了。去年,有一家人回村扫墓,一把纸钱的火,烧了墓山,也烧了她的家,烧了瓦溪里最后一栋房子。现在瓦溪里不再是村名了,成了一个地名。“一妹”也不再是人名,而成了神名,听说还有人到她坟前去求卦问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