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相逢
我总是预感有一天,我会带着满身草芥、落叶和苍耳子,来到山顶,一阵清风从几亿光年外的地方吹来,把一位来自远古的老人吹送到我的眼前。他长袍宽袖,须髯飘飘,眉目之间圆融祥和,像在山中修行千年的老僧,又仿若一道褪去火气的陈年水仙老茶般沉稳甘厚,“自言非神亦非仙,鹤发童颜古无比。”他陌生又神秘,熟悉又亲切,直接唤醒我深藏的一种记忆,却让我找不到记忆的源头在哪里。
他告诉我,他在山脚下迎接过我,也陪伴我一次一次走在上山的路上,亦和夕阳一道目送我回家,向着山下的烟火人家越走越近。夏天有次雷阵雨,没有雨具,我立在一片竹林中避雨,直等到天色将暗时他也陪着我。春天我弯腰俯首在山道边忙着摘鼠曲草的时候他也在,不过没有让我察觉。我在山里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他都知道,他都熟悉,包括我孤独的灵魂。山河大地,若草若木,都有他关注的目光。我在山的怀抱里的寂寞从来都是自以为的寂寞;我在山道上的每一次攀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挥汗如雨;我在山里的每一次隐入与隐出都不是一个人的挣扎和求索,因为他一直都在——每一次自己上路却不会孤单的原因,原来就在于此。
“我喜欢你,你来,我在山顶,我会一直等你。”
不悲不喜,又似悲似喜,一片迷迷蒙蒙恍恍惚惚,他却在前头迈开步着,宽袍广袖随风飘动,风吹云动般的轻飘而稳重。择一岩石相对而坐,尽管相隔几步之遥,却如有一件宽大温暖的僧袍,裹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无比安详,静穆,那不是一种幻觉。彼时天高地阔,青山高远溪水粼粼,只有空气,在我和他之间流动,而天上的云朵却凝然不动。像脏水流淌般人类的噪音消失了,世界清新如始,包裹在本我外边的层层枷锁不自觉间一一脱落,身体变得通透,心变得透明,我好似重新回到母体的婴儿,烂漫而无心而不是试图假装烂漫而无心。
千百世的轮转,千万次的攀登,使得我们可以相对而坐。然而却不必诉说,在他和我之间,语言不再担负交流一事,因而没有不得沟通的失败和失望,他自然而然地全部懂得。是的,你理解我,老者!但只要我开口,便可以向他问寻一切:那些无能为力的,那些渐行渐远的,那些午夜梦回的,那些苦苦寻觅的, 那些蜂拥而至的纷乱、不宁、以及种种可能种种期望,像掠过树梢的气球一样飘忽不定的一切,还有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万物的荣衰生杀……我的发问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已见过我无数的祖先,个个同我一样风尘仆仆,满腹心事,彷徨在通向山顶的弯曲山道中,面对我毫无新意的老调重弹,老人默默地递给我一本天书,那本书里,森林苔蓟般细细密密地纪录了尘世间所有如我一样苦闷者疑惑者所有纠缠不清的疑问,和最终的答案。而我所思所想的,在那本浩如烟渺的天书里只不过占了短短几行的篇幅,有如无限世界中有限的几粒小小微尘。又或许,当我打开,翻遍全书,根本就找不到答案,一切的问题都没有答案,答案就在问题本身。
然而,我没有开口。
置身于他无边的智慧当中,我已无须开口,仿佛要说的一切早就说过了。
他用净如秋月的双眸让我知道,在山里,我拥有的最狂的风,最静的海,最绿的树,最蓝的天,最亮的星,最明的月,最凉的风,最清的水……如露亦如电,如梦亦如幻的一切,都是真实不虚的,都是永恒存在的。当我离凡尘最远时,离心灵最近;当我离凡尘最近时,我所看到的真实未必是真实的存在。
一次一次,一年一年,我远离热闹的人们,去往山里。雨来,我蹚着水;烈日,我淌着汗;天寒,我顶着风;风大,我裹紧外衣……都是为了在山顶,与那位不语却知心的老者相逢。我知,山在,他便在。无须相约,切忌心急,穿梭千年,不畏路远,会有走到山顶的那一天,神灵会指引我们终将相遇。仁慈如你,终会让我知道来自这个世界尽头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泓清流涤尽我一介凡人的复杂与颠倒,并且填补我内心那一块空着的位置,来证明我的生命并非从石头里蹦出来,也并非仅仅父母血亲的给予。
而后,携一簇温暖余生的灯火下山,我们约在相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