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的转角
城市像春草一样疯长,新绿滋生的过程,并没有让新旧之城融为一体。砖石叠砌的城墙和城门是古老城市的界限,现在则成了新兴城市的禁制,城市的扩张性注定扫除一切阻碍与禁锢,却融化不了人们记忆中的成见与沟壑。不管宽敞的街衢如何一马平川,狭窄的小巷仍如毛细血管般自由呼吸。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道出了一组城市的编码:城市与记忆,城市与符号,城市与名字,城市与眼睛。书中有这样一句话:“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就被抹掉了。”如果记忆不能被词语表述,记忆会存在于哪里呢?对于记忆,与时光的流逝密切相关,需要某一段时空的覆盖、掩埋和沉淀,如年轮深藏在树木的纹理中。
细雨中的燕鹊在连绵的城市飞翔,目光触及无限的远方和未来,旅途中掠过的城市风景似曾相识。黄昏倦飞,归燕依然飞回寻常百姓家的屋檐,那里的鹊巢燕窝才令人怀旧与依恋。
转角之外是看不见的空间,不知等待你的会是什么,是熙攘拥挤的人群,还是寂寥安静的空巷。小巷是老城的通道,周而复始,以为到了小巷的尽头,其实只是个转角,转过去,是一扇门、一堵照墙,连接着一座老屋,推开门,走进去,一口古井,汩汩奔涌着清凉的井水,映着天井上的蓝天。穿过弄堂,绕到后屋,虚掩的柴门后又是一条纵横的小巷。
转角不是都出现在小巷尽头,中间也会有转角,一株老树枯枝,一段颓圮矮墙,挡住去路,就是一个转角,掩映着一座上了年纪的老屋。堂前悬挂着剥漆的匾额,漏雨的屋瓦,透风的墙,几缕斑驳的阳光在穿梭。破败的雕花窗棂摇摇欲坠,缺角的石磨蒙着厚厚灰尘,黢黑的灶台斜放着搪瓷水杯,屋后的水槽有一截埋进土里。老屋荒废了,但曾经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一排老屋共用一条小巷,小巷便有了一块不大的空地,瓜藤竹架遮出一片荫凉。几位老人在架下的石凳上叙说着小城往事,谁家老屋翻建,从地下刨出几块秦砖汉瓦;谁家遭遇火灾,烧毁了几块唐宋的牌匾;谁家要嫁女,陪嫁了明清的金银玉器和民国的绫罗绸缎。老城的人情物事在闲聊中口口相传。岁月刻在老人脸上,光阴缓缓凝滞,老城的记忆在闲适的时光中不断向前流淌、回溯。
站在新城的高处,远远望去,不见老城的小巷和转角,只见青墙相衔,灰瓦相接,圆融自洽,浑然一体。黄昏时,一声清脆鸽哨,不知哪家庭院发出,却有了满城的鸽影。月色下,一曲悠悠笛声,不知哪家阁楼吹奏,却吹出满城的怅惘。
城市的记忆就像充满沟回的大脑,通过幽深、曲折、层叠的小巷勾连起城市的褶皱、旮旯和被人遗忘的角落。我不想用词语来描述,也无力将城市的记忆用词语全部描述出来。在一座老城,要找寻记忆,不妨沿着小巷的转角,踩着青石板,抚着古城墙走下去,遇到老人讲故事,就驻足旁听,遇到一场雨,就避雨屋檐下,听雨天井中。那一刻,或许老城久远的韵味和不竭的活力会在心底随着记忆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