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水沟
我曾经把一条渠沟当作河流一样爱恋。在阡陌纵横的田野间,一条沟,不到一米见宽,傍着山崖在田埂边寂静流淌。确切地说,它还不算是一道山沟,顶多算一泓窄窄的田渠,天然的。水从上头的田垄蜿蜒而来,经过我家后门,由于落差形成一道精致的小瀑布,再绵延流淌到下面的田埕。看不见水的源头,也不知它最终的去处,但沟水终年流淌,无论寒冬酷暑,永不枯竭。沟水清冽,水质清甜。
我总爱到沟边来,把光洁的小脚丫蹚进凉凉的沟水里,任水抚摸,任银针一样的小鱼小虾们围拢、亲舔。我把心爱的花手绢泊进清清的水沟里清洗,像绚丽的云霞惊走了一群群可爱的小鱼虾们。它们是那样渺小柔弱,透明得通体无骨,但它们却时时保持着敏感警惕,只要水波稍微轻轻荡动,它们就会呼朋引伴着集体游移,像一片云影迁徙,逃匿得无影无踪。我最爱把脑袋倒扎进水沟里,任长发水草一样在水中茂密地漂浮,云团一样缕缕飘散开,引来一群群鱼虾快乐地穿梭、戏逐。
没有人在意水边一个傻丫头疯狂的乐趣。同样有许多邻人伙伴以轻松的脚步徜徉在水沟边。女人们穿着宽大的花裤裳,来到水沟边撅起屁股用劲地洗衣裳,她们要把清清的沟水洗进白白的衣裳里,让衣裳的经纬线条水一样柔润起来,心情也像阳光下晒香的衣裳整洁起来。男人们光着臂膀在水沟边擦一把汗,拎两个水桶,挑一担满满的水倒进水缸里。让女人把锅里的水煮沸,变成碗里的汤,变成胃里的水肠里的水,心里的水怀里的水。虽然有水龙头挨家挨户装置起来,工厂离县城水库遥远,自来水也是用附近河里的水源,但大家伙不用,他们闻惯了芳草的气息,一下就能闻出水流经钢筋管道流淌出来的特殊气味。
用这么清澈的水,和着厂房山后头的泥土,和出一团团柔滑温润的泥,形成精美的泥胚,制造出精致的瓷器,从工厂销往全国各地。精致的瓷盘瓷碗瓷瓶摆在桌案上,闪烁着水一样玲珑透澈的光芒,映照着赏瓷人典雅的情思。水,曾经是这座工厂和居民生活的命脉。
在认识这条水沟的时候,我几乎不认识外面的海。我认识的最庞大的流水只是河流。我认为最美的流水是细细地,静静地,默默地潺流。我把一条无名的水沟当作河流一样爱恋着。
我庆幸自己在童年的懵懂时期,甜润的沟水悄无声息地潜进成长的血管里,形成滋养身体脉胳的源泉。我是如此平凡,却容易心怀感恩和感动。有时,我会对着阳光下一朵无名的小花呆怔上半天;有时,会在阴雨连绵的柳树下无缘无故地徘徊流泪。春天时,学古人收集残花飞絮;秋时,会在黄昏中拾起一片片泛黄的落叶,题上诗,夹进书的扉页里。我对流逝的东西充满莫名的感伤,对脆弱的东西倍加呵护。我甚至怀疑,今生的前世就是一株开绽在沟壑边的兰幽草,前世的香魂丢在了水边,所以,今生有千丝万缕的牵挂。一些温情水一样感动着我,并且让我暖意盈怀。我相信,沟里的水像母亲的乳汁濡养着我的血脉,水气袅袅弥漫在我的灵魂深处,或许,我就是那沟壑柔波里清清荡漾的一泓碧水,细微的事物宛如水草鱼虾,总能敏感地牵动我心怀。
沟水让我懂得了细节,体会了细致和委婉,领会了平淡和安宁。我悟出了细水长流的生活真谛,对淌过生命沟壑里的水产生膜拜和景仰。
赶潮弄海的人,却不一定蹚得惯沟里的水。有一年,朋友们去山里郊游。大伙儿走路,一个朋友驾着摩托车,抬头看天,追着天边的流云奔驰。追着追着,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连人带车掉进了旁边的水沟里。大家伙铆足劲,拖死牛一样往上拖那位受伤的朋友,拖那辆淹没在水里的车。大伙儿告戒他:路窄,该步行时就得脚踏实地。你赶过海,却不一定扑腾过一条沟,有些人翻江滚浪,一不小心偏栽倒在浅浅的阴沟里。
海有海的平坦宽阔,沟有沟起落转承的奥妙。
无数山涧沟壑里的水绵延流淌着,汇聚到江河;江河湖泊里的水争着抢着,奔流到浩浩大海。波涛汹涌的水,渴望平息,却无法返回涓涓的溪流,清清的沟壑,复归那静若处子般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