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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

作者: 临子2016/01/25现代散文

这一刻,深蓝色男子,在临街七楼的铝合金窗旁。

现在是下午5点59分。男子在想什么?大楼,去年年底,我带姐夫去办下岗优惠证,当时,正值办理机构要搬迁,走廊人挤人。姐夫,十年前下岗,开了诊所,赚钱辛苦,只要看看抽屉的角分。不像医院,不停地重复地要把钱交到蓝色窗口。外甥呢?换了两所学校,蓬头、低腰裤,英语、数学成绩就像抽屉零钱。转入私立学校,一下去万把元。姐夫,他真的不容易,一个人忙碌,自从姐姐患了抑郁症之后。

去年的前几个月,我总在赶动车,再从动车赶省立医院,母亲从市医院转院过去后,就一直在那里。橘黄色的6路车,粘满粉尘,仿佛世界所有粉尘一直在漂浮。下午5点59分了,路和店铺渐渐变黄,我刚踩上公车踏板才记起是自动投币,1元,我一摸钱包,钱包里满是百元钞票。车上的旅客如雕塑。

“没零钱?”我犹豫。

司机扔了一句,冰冷的。“下一班。”那鼓鼓的钱包里等会都要交到蓝色窗口里去的,换出来的是一卷回执单。深蓝色男子,他开始慌张,时刻一分一秒。果真,他起身,手拉着窗沿——突然,他越过窗户,准确地说,身子移出窗,现在,整条大街的路面属于他——他反扣着双手。

没有人注意暴露在窗沿外的深蓝色。此刻,下午5点59分。冬天,天黑得早。我从市医院后门出来,摩托车驶进货车道,满脑子都是白色——父亲被白大褂的人推出手术室。白大褂说,2416号病人家属?

在。我颤栗。

白大褂拿起一张纸,掀起墨绿床单,拨动着五六根插在父亲身上的管子。父亲裸着胸躺在钢制移动床上。白大褂说,ICU重症室观察一夜。

签字。一字一钢。我冷。

我不敢让鼻尖的水滴到墨绿床单上,钢床推进ICU电梯时,父亲眼睛始终闭着,唇张着,干巴。我说,阿爸——才两个字,泪喷到嘴巴。

ICU门上一粒红灯始终旋转,闪着——我眼睛一糊,一个紧急刹车,摩托车头离前面丰田车尾灯一寸尖。

深蓝色男子,脱开手,向下俯冲。就在垂直落地的刹那,他竟然曲线型飞了起来,像是承接了空气的重量,又像是燃起的火苗。他的脸对视我的脸。他在笑,是的,他在笑,慈祥而丝毫没有死亡气息。

我想起这种笑了,那时,就在我的个头正好与桌面一样高时。“嗨,小屁屁,喝这,你是男子汉。”父亲和他的三四个战友围坐在桌前,喝着白色的冒着浓浓的怪味的水。

“孩子,”父亲哈哈地大笑说:“我把嘴里的水,变成火给你看。”他从厚厚嘴唇里小心翼翼地滴出白色液体,捏起火柴盒,哗,干脆利索——火!白光!簇得一声,桌面燃起一个手掌高。我仰视父亲的嘴巴,伸出手,试图去拨开他的嘴唇,多么滋润的嘴唇。他先紧闭,而后张开,哈哈,“没了,神奇得没了。”他抚摸着我的细嫩双手说,“长大了,做一个男子汉。”

在一旁炒菜的母亲说,没个正经,几个大人吹牛。哈哈哈,父亲海洋般的笑,填满我整个童年。

一闪而过,下午异常安静,永远告别了童年。

“孩子,我怕是过不了这关。你母亲在世时,帮我算过一命。”那是在省肿瘤医院的下午,父亲躺在白色的床上,他也像母亲一样,最终转院到省里。

同样的白色。三年前,母亲在白色床上,单独把父亲叫到身边,“你别瞒我,这一次。”其实,在市医院做决定的那天中午,医生说,我只能说很遗憾。他说的很缓慢也很准确。“腹水”。他用手在肚子上划了个球。姐姐一下子就趴在桌面上,身子抽搐着。我咬下牙,恶狠狠地说,你敢哭出来!因为,母亲的病房就在对门。

答案。

我真想把捂住嘴的那只手放开,和姐姐一起。

做最后的决定了。我带着孩子,到医院边看她,说是孩子想奶奶了。她说,要叮嘱孩子,吃饱饭。而后再安排外甥,其实是不想让她怀疑——像一场告别的仪式。

转院赶往省立医院的车上,母亲时不时咬着唇,姐姐一边抚摸着她的鼓起来像一粒球一样的肚子。

“妈,忍下。”

她咬咬牙说了一句:“连累你们啊,孩子。”

眼睛迷糊。

仅三个礼拜。第三周周五傍晚5点59分,我接到姐姐电话,她语无伦次。“弟弟啊——你快过来——妈不肯回答我”

100公里之外啊。冷,击中我。我不得不再一次骂她,你快摁呼叫器。

2006年9月1日下午5点59分,空空的电话声。姐姐一个人在病房。父亲前一天赶乡下看外婆,98岁高龄,被舅舅抬在厅中。外婆唇,干巴,叨念——我母亲的名字。舅舅骗她说,她来过了。外婆摇头。邻里说,临终挂念,预兆。

一直到夜里零时,救护车从蕉城南路闪来,我站在市医院门口,100公里内,泪已干。手上一盒燕窝。白色和血色的救护车门打开时,她——我的母亲,躺在白色床单上,一块白色小毛巾盖在她的脸上,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敢相信,我甚至在拒绝这个姿势嘲笑这个假象。

这一生没想到,我和她会以这种方式见最后一面。

母亲转院的第三周,溘然长逝。

三周内,她不能吃。第三周的一天,姐姐问,你最想吃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燕窝。她怎么会说——燕窝?这么奢侈的补品,对一生简朴的她来说——如此反常!我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他们常说的回光返照。我太傻了,瞒了她的病情,说这是大医院,一切会好起来的,竟然说到自己都相信了。我手里的燕窝,是准备当天下午,赶6路公交车去火车站。

姐姐说,车过罗源隧道心跳停止。她说,她知道回家了。

三年。母亲去世、父亲持续辗转出院入院,三年宛如一日。姐姐说,母亲临终的那天,就在爸爸赶到乡下看外婆的那天,她说了这一辈子感情的事,希望我们原谅父亲,他一直不容易。

“你知道吗,他竟然跟妈说,你不要连累大家。”姐姐说。

答应过,要原谅。

最后的一周,她安详多了,她希望姐姐不要再悔恨过去。“那时候,经济那么困难,一心要你考上,什么话都骂?”她说,“你自己那时,不懂事。”

她最后叹了口气说:“谁都不容易。”

当我重新回到窗前,深蓝色男子,

只是在七楼窗前,看了手表,又放下手,呆在窗旁,一晃,走开了。

那是谁在飞?

我必须熄灭这个念头这个画面。我必须在下班后,去姐夫的店铺接孩子。姐姐在帮忙我照看孩子,她提交了病退书。

孩子在等我。我也要像他的爷爷一样告诉他,做一个男子汉吗?

天暗下来。

人啊,只有回到过去,悔恨、伤痛、抚摸,装满泪的闸门会再次打开——我不知道哭声有多大。风、行人、路,在眼睛里晃动。泪水一直涌出,涌到我的鼻尖、下巴。白色。灰色。

我,远远地看见,孩子正站在姐夫诊所柜台前翘首。他的个头,正与柜台一样高。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必须把眼泪擦干,别让飞的念头再次占据。

——爸,这么迟?孩子的眼睛,闪过一丝恐惧。

他的小手,一双嫩手,暖暖的。

爸没事,会好起来的。我说,孩子,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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