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
据说小时候最初的记忆会影响一个人终生对世事人生看法的基调。我最初的记忆是以一副宽厚的脊背为核心的。那相关的情景是温暖的还是阴冷的呢?
那是我三、四岁的时候,家里除了种地,还开着个杂货铺,主要是贩卖铁货(锅、水桶、铁锨、锄头之类)和窑货(缸、盆、碗、碟之类)。平时上门买货的顾客很少,全靠赶会卖货。这一天要到唐楼赶会,父亲和大哥早早地吃了饭,就驾着头天晚上捆扎好的、满载着铁器和窑货的手推车,上路了。我一定要跟着去。唐楼在哪里,多远,我不知道。只知道“会”上很热闹,有一次大人带我和同岁的侄儿到邻村朱楼赶会,让我们看到了那么多新鲜的光景,还给我们买了烧饼、油条。烧饼、油条真香呀,比家里只有过年才吃的馒头还好吃。可惜那次是我和侄儿分着吃的,两个人都没有吃够。这次可好了,侄儿到姥姥家去了,我自己跟着去赶会,烧饼、油条可都是我的独份儿了。因此早饭时我故意留着肚子,早早地就围着手推车转来转去。可是父亲和大哥不容商量地拒绝了,母亲也不让我去。他们说:唐楼不是朱楼,朱楼离家只有二里,唐楼可有十来里远呢。车子已经装满了货物,不可能再腾出装载我的位置。我说:我不坐车,自己走。他们说:十来里路,你怎么走得动?就这样,母亲揽住我,手推车吱吱扭扭地出发了。我岂肯善罢甘休呢?趁着母亲忙于喂羊的功夫,我跑去追赶。我跑到村后,还能看到父亲拉着、大哥推着的手推车的影子,听到手推车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我拼命赶呀赶呀,自以为跑得够快了,不料手推车越来越远。我急哭了,哭声夸张地越来越大。可是他们竟连头也不回。我不知道那手推车的吱吱扭扭的声音把我的哭声掩盖了,他们根本听不到。我一直追到三里外的魏宅子村。手推车已经望不见影子了,我也跑不动了,痛哭变成了伤心的抽嗒。怎么能不伤心呢?向往多日的好事儿变成了这样的场面,还有比这更倒霉的吗?
这时村里走出来一个光脊梁的人,他扛着一把锄头正要下地干活,看到我在抽嗒,就问我为什么哭,我说要去唐楼赶会,大人不带我去。他问我住在哪个庄?姓啥?我说住丁湾,姓鲁(我还不会发“吕”的声音)。他觉得纳闷:丁湾没有姓鲁的呀。又问我:住在丁湾的东头还是西头?我说“东头”。他笑了:不是姓鲁,是姓吕,你是杂货店家的孩子呀,我送你回去吧。他把锄头交给旁边的一个孩子,让我趴在他的后背上,就迈开大步。我只觉得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一会儿就睡熟了。醒来时已经到家,母亲和姐姐正在因为找不到我着急呢。好心的“光脊梁”连我家的一口水也没喝就走了。
父亲和大哥赶会回来,当然给我捎回了烧饼、油条,但那具体情景我没有印象,只记得第二天大哥专门到魏宅子登门道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知道了“光脊梁”的更多的故事:他叫王宪荣,早已是地下党员,他家就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他和母亲、继父是我们这一带着名的传奇人物,这传奇和另一个更加传奇性的人物“一汪水”有关。“一汪水”是梆子剧团里很红的男旦角色,唱、做、武打功夫都好。几年前的中秋节,朱楼庙会上,梆子剧团上演《游龙戏凤》,“一汪水”扮演女主角李凤姐,在台上向微服出游的皇帝作揖时,腰里的盒子枪掉到了戏台上,他立即敏捷地随手捡起,但还是被许多人看到,引起轰动。他匆匆卸妆后就逃离而去。由此大家知道“一汪水”原来是地下革命党。据说他曾认王宪荣的母亲做干娘,经常在他家出没。后来,“一汪水”又改名换姓,来到这一带开展活动。有一天夜里就住在王宪荣家,被人告密,徐州保安团的骑兵连夜把魏宅子围住,挨家挨户地盘问搜查。王母把他藏在灶前的一大堆柴草里。全家合演了一套连环计,巧妙地应付了前来搜查的官兵,使“一汪水”平安脱险。
就在我这次赶会事件的第二年,日本鬼子占领了沛县城,抗日烈火遍地燃烧。在王宪荣的发动、组织下,我的故乡丁湾村成立了抗日自卫队,我大哥成了队长,后来又入了党,他这个庄稼汉开辟了另一种人生。
解放后,“一汪水”成了某舰队的司令员,曾经给他的干爹、干妈寄来过皮袄。文革中含冤而死。王宪荣在解放前就因病去世了。他的宽厚的脊背成了我最早的、反复温习的记忆。我由此体会到:幸福和欢乐也许转眼会化为泡影,不过绝望中也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