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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诗人

作者: 王川2016/01/22情感散文

诗人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我不知道他在死之前有没有“从天空看到深渊”(鲁迅),我只知道,在他死之前,一直把一台录音机放在枕边,录下他想说的话,他要告诉世人的秘密。他曾经一阵清醒,一阵昏迷,身边没有一个人。冬天,窗外的寒风吹进屋子,他瑟缩地裹在一床薄被里,身材瘦小得几乎看不出被子的隆起。他患了肠癌,做过手术,却仍没有抵过最后的疼痛,他的疼痛像他的诉说一样断断续续。他用一只手拼命抵住肚子,用另一手使尽全力向来访者示意那台录音机的存在——那是他最后的指望了。可是没有人去按下那个破旧录音机的键。他已经不能再说话,呻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惟一动静。他要让录音机代言,发表最后的演说,揭破事情的真相。但得到的只是劝慰——没人再愿听他唠叨,他的苦只属于他自己。

他一生结过三次婚,却没留下半个儿女。他一生只出版过一本诗集,用的却是一个港号。他生前结交过许多朋友,死后多年竟无人提起。他对死后的事情寄予很大的希望,以为他的诗和声音是洪钟大吕,却不会想到,他惟一的文字早已经化作了垃圾。

他被人遗忘,销声匿迹。无人知道他的坟墓在何处,无人追究他的故居在哪里。他消失了,他没想到,他的消失是永远的。

他住院的时候,我曾经守过一夜。每每被他的呻吟惊醒,他总说:你休息吧,我不碍事儿。他曾经做过我们年轻人的老师。他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那时候,只要他答应的我们文学社的活动,从不迟到,无论多远,也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总是抽着一柄巨大的烟斗,一边不停地点火,一边在吞云吐雾中与我们讨论诗歌。他不知疲倦,声调铿锵,滔滔不绝,总愿意拿他的诗做范例,告诉我们现代诗的写法。因此,我们或多或少曾受过他的影响。我们把他当作忘年交,当作老朋友,主要是因为,他会发出天真的、孩子般的笑。那笑声在破旧的小屋里缭绕,将冷冷的夜晚化作了暖洋洋的春天……还有他紧紧握着的乌亮的烟斗,大概也曾温暖过他无数孤独清冷的夜。

我们信奉诗人,甚至对他充满了崇拜。我们知道他是五十年代某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上学时便有诗名。也是那个所谓诗名,让他很快被打成右派,流放边地,守望荒凉。据说,他死里逃生,却不思悔改,仍旧写他的诗歌,终于被发现,那上厕所用的草纸上的斑斑字迹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但诗歌的余火仍旧在他心中燃烧。“我是中国最早的意象派诗人。”他告诉我。在他那本薄薄的白皮黑字、朴实得近乎简陋的诗集里,我果然发现了几首根据回忆写下的诗,标明的年代很久远,也颇有几分意象派的味道。于是,我们夸赞他,装作不懂地询问他。他竟十分地得意,点着烟斗,猛抽几口,望着天花板外的虚空出神。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只有间或的微笑可以让我形容得出。

然而,无论诗人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如何快乐、单纯,我总感觉他黑色的衣服和单薄的躯体里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我说不清。但正是这种寒气最终要了他的命。听别人讲,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得别人一丝缺点。他总要与人横眉冷对、剑拔弩张。他像修改自己的诗歌一样修改别人,结果,生命的笔最终被折断,而且这笔是折断在他自己手里,怨不得谁。直到最后他还是不服输,也不向自己的命运低头。

我曾经在他病后送给他一本道家的书,主要是讲清静无为、修炼身心,也许会对修正他的性格有所裨益。他认真读了,但读后摇摇头,说:“要是早些年读也许会好一些,现在,晚了。”他的感慨让我想起孔子晚年读《周易》,“韦编三绝”,他老人家似乎也有类似喟叹。是的,人生总会遇上 “如果能早一些会如何”之类的喟叹的,圣人尚且如此,我又怎能责怪一个垂死的人呢?

诗人死了。他并没有“从天空看到深渊”。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要除去人类、至少是自己身边的所有丑恶,却不料在很多人眼里,他本身就成了一种“恶”;甚至连最好的朋友也不再理会他。人死了,朋友谅解了他,为他送葬,但都知道,他紧闭的眼睛后面的灵魂已经对谁都不肯原谅。他用了一生也没弄明白,我们这个五谷杂粮运化的身体既洁净,又污脏。

在这个城市,死去的诗人越来越多,而活着的诗人越来越少。世界在一天天进步,诗歌也在一天天衰老。我怀疑,早晚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会有绿色的树、蔚蓝的湖;不再会有翱翔的鸟,舒卷的云;不再会有忘我的朗读声,也不再会有发现诗意的、最最明亮且充满善意的眼睛……

我希望,诗人的烟斗还留在人间,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安静地等着他,等待再次被点亮的时刻,随即,一颗美丽的诗歌的心灵再次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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