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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

作者: 杨先让2016/01/08情感散文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红姐进岛来了,她穿了一双袜子是一样一只两个颜色,身上补着几块补丁,头上包了一条脏毛巾,不像过去红姐的样子了。正好我在门前耍,她不让我喊叫,拉着我小声嘱咐千万不要让祖母知道她来了,她要见妈妈。我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把红姐接到客厅里,红姐低声哭诉着,母亲一面安慰她一面劝她。只记得母亲到东院粮食房给红姐装了一口袋粮食。背着祖母,红姐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背着粮袋赶着渡海离岛了。这一幕情景在我小小的心灵里永远抹不掉。

直至我32岁那年,到烟台市干爹家休养,干爹告诉我红姐就在市里住,他是在市中心剧场门口遇见她的,给人家看自行车,人老了。

我买了一包点心水果,找到了红姐家见了面,没有惊喜,一种不堪回首的情绪笼罩着。她问了我父母兄弟姐妹情况后,开始对我诉说她的怨和恨。

“我恨自己的爹妈把我卖给了人贩子,我记得,我家住北平前门外一条胡同里,门牌和爹的姓名都记得,我是被捆在独轮车上卖给咱爷爷的。在你们家干了有二十多年。又被卖给了个穷老头子赶马车的,是二大爷经手要了二百多块大洋,让我们背债过日子,千不该万不该呀!这都是咱奶奶的主意呀,再说你们不缺这个钱花呀!”她一面擦泪一面吸着卷烟说着。“我拖拉着两个丫头过日子,他爹后来也死了。难呀!只好又嫁了人。现在姑娘都大了,也都结婚了,都当工人。我在戏园子门前看自行车,还过得去呀!……”我哪里料到祖母和二大爷造了这种孽,太缺德了,我又怎么能想到她一生这么苦。我说不出来一句安慰她的话。沉默了很久,我要求记下她过去北平家的地址和她爹的姓名,我想回北京后找找看。红姐说:“拉倒吧,过去写过信石沉大海,人都早死了。如果活着可能还有个妹妹,也该六十多岁了。”我怀着无比的悔恨离开红姐家。

回北京后,即跑了一阵子前门外派出所、胡同居委会和公安局查找红姐的亲人下落。大概经过了一年多,还真有消息了。正如红姐的估计只剩下她一个老妹子,在东四钱粮胡同住。

1964年,红姐进京找她妹妹了。过了几天到我家来,她表现得那么灰心,妹妹是见到了,都抱孙子了。面对面没有什么可说的,相互都陌生了,也没有眼泪哭了。他们的日子过得也就是那么回事吧。她不想在北京呆下去了。最后向我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希望借几个钱,我马上给了她三十元。另外红姐希望到哈尔滨看看我妈。我劝她不要去了,以后再说吧,路远需要一笔费用。根据当时我每月不足百元的收入是有困难的。看得出红姐对我十分不满地走了。我也深深感到红姐的要求是合情理的。可是我无法为自己再解释什么了。过了不久,红姐就去世了。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无法解脱,那不只是内疚与遗憾,更是一种负罪感。

啊,万万不可失德,不可造孽。我祈求着。

大概也是我五六岁期间,父亲在哈尔滨给我们找了一个姨妈(父亲的妾),说是已经接到烟台住下了。祖母坚持要姨妈回岛里与大家一同生活,也好伺候老人家。记得妈妈带了小妹亲自去烟台迎接姨妈进岛的,住在东厢屋。听说姨妈是位摩登人又有文化,像叔叔烟草公司发行的月份牌广告画上的大美人。她打扮得很朴素,长得的确很漂亮,我特别高兴。她一直与妈妈感情很好,也未见母亲为此伤过心,还主动带领姨妈理家,遇到祖母指桑骂槐的指责,母亲必为她阻挡又耐心安慰体贴。记得我亲姨曾来家陪母亲住过几天,有一次她姐妹俩在屋里说话,听到东厢屋父亲与姨妈在说笑,我姨气不过地问:“姐姐,你不生那两个穷骨头的气?”妈妈十分真诚而坦然地回答说:“一点也不。”我一直相信母亲的胸怀,又不知她与父亲是怎么默契的,表现得超人自信。

后来姨妈终于离开我们家,由她哈尔滨来的“哥哥”,与父亲在客厅里协商后赔了一笔钱,收拾了行装与我们家分手了。一切都是那么无声无息,又是那么平常自然地离开岛子走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姨妈和她“哥哥”的背影,心里好难过呀!这件事在以后的年月里谁也没有再提过,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母亲是一位出名的贤惠人,从来没有与父亲矛盾过,一直和睦相处。可惜1947年以后,与父亲一别至死未相见,父亲与二哥隔在海外,二哥后来去了美国求学,父亲一个人在韩国仁川守着家业,母亲与我们其他兄姐在国内与父亲失去了联系。父亲的生活无人照顾,只好娶了一位带一男孩的妇女共同生活。母亲在“文革”初卧病不起,临终时对我说很想看一下父亲的照片。我到哪里去找呢。

“文化大革命”结束前一年,我忽然接到二姐从哈尔滨转来父亲由韩国汉城为母亲写的一篇悼词,苍劲的笔力,半文言词句,真情感人,也不知此信是怎么由海外寄到国内的。当时又没有复印设备,又怕保存下来日后被批斗。交给校领导过目避免窝藏黑材料之疑,最后被我一把火烧了。现在每想起此事后悔不已,那是父亲极其难得的一篇怀念我母亲的祭文呀。

1983年我在美国费城与老父一起时,每提起母亲他都感慨不已。有一天午饭后,父亲忽然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坐在客厅他自己的固定椅子上,对我说:“先让,我刚才看到你母亲走到桌子前,我说你怎么来了,呆了一会儿不见了。”我说:“你可能是睡着了做梦吧。”父亲说:“我从来不午睡,每天饭后我要写两个钟头小楷,特别清楚。”我说:“可能你想我妈了。”他说:“没有,我在专心抄圣经。”我但愿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牢固的,虽然由于时局分隔数十年,如今他们在天国里会相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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