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
冬日的某一时刻,我来到某一个高高的山梁上,望着眼前一望无际、层层叠叠、赤身裸体的黄土地,想起了熟睡的母亲。
她是那样的安详,那样的端庄。丢盔卸甲,在冬日里完全袒露出最原始的风情,就如凯旋的将军,大气磅礴地舒展在天地间。
我知道,那是劳累了春夏秋三个季节,暂时的小憩。此时,不需要用更多的笔墨去书写,不需要刻意去搜寻优美的词句去感叹她、赞美她,厚重与伟大仿佛是赋予她永不更改的颂词。
轻轻地蹲下身,捧一捧金色的黄土,那独特、扑鼻的芳香总能让我陶醉。我知道,那是给予生命无尽营养的芳香;那是孕育万物,让天地间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芳香;那是一代又一代播种人,赤着脊梁,弓着身,用一滴滴汗水浸泡出来的芳香,那醉人的芳香足以让人瞬间热泪盈眶。
金黄的土啊,那如赤金般的、哺育五谷杂粮的土,那滋养了一代又一代高原人、平原人的黄土,敦厚而无言。几千年狂风卷不走,暴雨冲不垮,松软的身躯透露出的是钢铁般的本质。
每一次手捧黄土,总有一种想低头去亲吻她的冲动。那辽阔的黄土地,凝聚着我太多太多的思念,每一毫每一丝都痛彻心扉。她就如母亲般接纳了每一个生命,不论蝼蚁鸟兽和人,无论生前贫穷与富贵,死后,她都会公正地分予逝者一抷土,一个安息之所。谁有这般胸怀,谁又能无声地去容纳人世间所有的真善假恶,唯有您,辽阔的黄土地。
一把黄土,一群生灵。芸芸众生,与黄土相依为命。当庆贺丰收的腰鼓有节有奏,敲出高原汉子的激情和豪迈的时候;当饱经风霜的播种人手捧黄澄澄的谷子和玉米的时候;当信天游唱出您火一般热情的时候,唯有您——黄土地,总是安静地、安详地、无声地舒展着自己的身躯,不言也不语。
我爱您,金色的黄土地!
我爱您的敦厚,爱您的宽容,爱您默默无闻的秉性。
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我真想躺下,无拘无束地、平静地躺在您赤裸的怀抱里,翻滚,嬉闹,抛开一切尘世的繁杂,完全像个淘气的婴孩,因为在您的怀抱,我会感觉到无比的踏实。
手捧着您、贴近您,我仿佛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响。是的!那是跋涉的先祖,他们赤着脚,兽皮裹身,从远古而来,他们曾把一生都倾洒于您,他们就像敬畏上天般敬畏您,他们扑倒在地,向您膜拜顶礼。
赤脚的、穿靴的、穿鞋的,时光轮换,一代又一代的人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来。万里黄土地,读您就如一部读也读不完的史书,有血泪,有不屈,也有耻辱。
枕着您、捧着您,我的身躯和您是一个颜色,我知道,我是您的孩子。
我的脉搏里奔流着您的热血,我的骨肉里盘扎着您的根系。
枕着您,捧着您,我很想对着您低语:请收下我吧,收下我做您的一粒种子吧,黄土地——我的母亲,即使不争气的我长成一株狗尾巴草,也愿意匍匐在您的怀抱里,接受您母亲般的、紧紧的、温暖的拥抱。
看着您,望着您,您一望无际,您无声无息。我爱您,有时候也会恨您。
您哺育了我的先祖,哺育了我和我的爹娘。但您又无情地掩埋了我的先祖,掩埋了我太多的亲人。当后人们高高地举着招魂幡,踏着您的身躯,抬着过世的亲人,走进您的怀抱,走成一串模糊的影子的时候,我就会恨您,就会用双脚去跺您,而您,还是不言不语。
静静地躺在您的怀抱里,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我想,若干年后,我也会变成您的一部分,因为我原本就属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