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半裹脚”
父辈们常开玩笑说,祖母那双脚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所以不管离家多久我总是会想起那双脚,那双曾走了无数个20公里和无数个353公里的“半裹脚”。
我的祖母,生于民国二十年,家住黑龙口镇,也就是贾平凹先生笔下那古长安通往河南、湖北及东南商於古道上的关口要隘黑龙口。
祖母是小商人出身,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开始给她裹“三寸金莲”,祖母曾亲眼目睹过她的姐姐裹脚时那撕心裂肺的惨烈场景,这次轮到她了,吓得躲到南街的姑妈家,结果还是被外曾祖母五花大绑的抬回去,然后烧上一大锅热水,把祖母还算白嫩的小脚丫硬生生地“煮”了进去,本来是要热水烫烫就行,可外曾祖母坚信只要烫好了,就好裹了。祖母疼得快晕死过去了,外曾祖母就用白洋布把脚趾朝里面勒,脚上一层皮都快下来了。眼看脚底开始凹陷,脚背一点点隆起来了,外曾祖母才舒了口气,外曾祖父在一旁看哭了,可外曾祖母事先警告过他:“为了娃以后的幸福,你不要心慈手软才好。”
祖母就这样用一双半裹脚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这辈子祖母一共生养了5个孩子,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20多岁,我父亲是老小。我只有一个姑姑,那时爷爷用尽毕生最大的气力盖了三间土房。孩子都去了学校以后,家里无人帮衬,为了省钱,刷墙的时候,三间房子全是祖母用那双半裹脚和的泥,用手一下一下抹在墙上,祖母的手脚磨出血泡,后来有了厚厚的茧子。
祖母说她这辈子求过一次人,为了给大伯和二伯准备冬衣,她求过她的姐姐借给她钱,扯了几尺灰布,给孩子们做了棉袄。祖母拾过荒,因为家里孩子多,没粮食,饥饿像恶狼一样袭来,孩子们得的前胸贴后背。祖母到宝鸡拾荒的时候走了无数个353公里,是用那双落下病的半裹脚一步一步走的。一个个干瘪的麦穗被她放到布袋,回家后用棒槌使劲捶打,然后用簸箕扬起一层层麦糠。玉米面和黑面搅在一起,父亲说那是他尝过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1999年,三伯带着妹妹和祖母回来了,妹妹四岁,奶奶已经六十多了,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妹妹,记得当时她穿着一件印着“澳门回归”的格子短袖,晒得黝黑黝黑的皮肤。在外漂泊多年的祖母想回娘家看看,我们一家和三伯去了黑龙口街道,听说黑龙口经过撤区并乡把原铁炉子乡、韩峪川乡和黑龙口镇并为黑龙口镇了。街道确实也有些变化了,祖母的外甥和弟弟都在街道开的店铺,我们把所有亲戚都走了一遍,之后母亲给我们买了新衣服,甭提那天我们有多高兴了。
祖母说,光景总会越过越好。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时的光阴是一尺一尺溜走的,日子终于不经过了。祖母的头发全白了,我的祖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那天我从厦屋出来,坐在青石板上。看着古董似的三世同堂的老屋。以前祖母总是叹息着说,“要是盖了新房我就可以安心的闭眼了”。所以父亲总是一砖一瓦的准备着。
接下来,我们全家就在忙着准备家族大聚会,为了那次家族大聚会,我母亲把老屋的墙壁用白纸糊了一遍,我的伯父,姑姑们从遥远的城市特地赶回来,一方面是看看祖母,另一方面是商量老屋的事情。席间除了小孩,每个人都略带醉意。祖母也好喝酒,而且不易醉,那天祖母格外兴奋就多喝了几两,伯父和父亲更是烂醉如泥。
当决定我们要搬到三百公里开外的眉县时,祖母已经拄上拐杖了,膝盖骨质增生,脚也疼痛难忍,可是祖母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挪了穷窝窝才能挖穷根,这一点祖母比谁心里都清楚。我大一那年我们家的新房子就建好了,那年祖母和妹妹一老一小收了家里一亩多坡地的庄稼。
祖母说树老了恋根。
那年移民搬迁,村里好多人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搬到了沟口,盖了平房。接祖母去新家那天,院里的所有人都哭了,舍不得,一辈子了,隔壁的二妈给祖母带了好多鸡蛋,有的给带了板栗,都说祖母贤惠,仁义。祖母也哭了,她说:“我去看看就回来,我怕他大(指我祖父)一个人在咱老家的坟坑坑里面冷清。”祖母把家里能送的都送人了,那一年祖母快过81岁大寿了。
这一走就是四年,祖母的半裹脚留下的病根和骨质增生的腿竟然出奇的好了,她扔掉了拐杖,在新房的房前屋后转,她说:“一辈子了,终于过得像个人了。”
人老了,更恋家。有时候她一个人想起去世多年的祖父就一个人偷偷抹泪。
前几个月,她大病一场,腰佝偻成弓形,记忆力极度衰退,母亲上班一走,她就一个人哭得老泪纵横,涎水直流,母亲回来了她就开心了,她说脚又开始疼了。上次妹妹临盆我回家时待了两日,回去陪祖母闲聊,给她洗脚的时候,发现她的脚已经变形很厉害了,脚趾甲有半寸多厚,我离家时她就在路边一直看着我走远,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心头一阵痛又舍不得走了。
我时常在想是什么支持她走完这一生呢?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她却走得这么稳,走了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