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缸荷 养一缸菱
从前,在院子前养了一缸荷花。春三月,荷钱出水,亭亭举起一个个卷轴,慢慢在风日里摊开,成了小小的荷叶。早早晚晚,我就喜欢在那缸新荷边转悠,忽一日,觉得应该给这一缸荷移来一个邻居呀,不然太孤单了。
一直觉得,在植物的世界里,水生植物是最有仙气,如菱,如荷,如芦苇,如菖蒲……
就想到了养一缸菱角。生活在水乡,寻菱不难,春末夏初,菱角秧浮出水面来,密了,会被农家扯上来,扎成一把,拎到菜市场卖,那菱角秧的根下常常还悬着一个牵肠挂肚的黑色老菱角。
我就买了一把菱角秧,又辗转寻来一口大陶缸,填了土,灌满水,种上菱角,让它陪在荷缸旁边,让荷与菱从此在对望中生长。
初夏的阳光肥硕辽阔,特别能喂养植物。荷缸里,荷叶一杆杆挺上来,仕女游春一般,风起时,翠色罗裙飘扬。菱缸里,菱角的叶子渐渐就要铺满水面,它的叶子表面仿佛滚了一层蜡,明晃晃地闪耀着光亮。
这是一对相宜的邻居,仿佛两个气息相近的女子,彼此皆不寂寞。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荷叶上,点点滴滴,泼泼洒洒,我仿佛听到荷叶们在讲一个悠悠远远的故事,讲给菱角听。不起风也不下雨的时候,荷与菱就各自静静生长着,有时候,小蜻蜓从荷叶盘上飞起,又飞进了菱缸里,落在翘起的菱角叶上,仿佛殷勤信使。
夏末秋初,荷花凋零,荷叶丛中一只只阁楼似的小莲蓬躲躲闪闪。摘莲蓬,剥莲子,给小儿吃,自己也吃。莲子清甜细嫩,仿佛初心。菱缸里,碎碎小小的白色菱花开过,粉红紫红的大菱角也隐身不得了。原来,荷与菱,都不曾虚度光阴,都捧得出自己的果实。
既是风景,也有实用,两缸植物,在彼此的相伴里,让各自的生命呈现出最大的张力。
就这样,两口最朴拙的大陶缸之间,我的光阴,就像诗句里的江南,是莲也多,菱也多,水也多……小心思也多。
常常会恍惚,是一缸菱陪了一缸荷?还是一缸荷陪了一缸菱?是我陪着这两缸仙气袅绕的水生植物?还是这两缸水生植物陪着我度了寂寂光阴?
我在看荷赏菱的时候,我的内心是饱满的,不觉得自己遥远,不觉得自己卑微,只觉得生之无限美好,是静静的欢悦,是不忧不惧地生长。
生命,许多时候需要一种对望,就像荷与菱,就像我与两缸水生植物。我们并不总是孑然,我们需要有一个气息相近的生命,不远不近,与自己默然对望,无需多言。在这样的对望中,我们深深感受到自己正独一无二地存在着,感受到时间的流动里充盈着芳香和深远的情意。
有一年冬天,是深夜,我开车三个多小时,穿过覆盖了深雪的泊油路,无限感动地回家。那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一起,是气息相近的朋友,窗外雪下了,窗外雪大了,路上雪深了,我都不急。我愿意大雪封路,把我困守在一壶水汽腾腾的茶前。
在时间的无涯的水泊之上,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是菱,是荷,是芦苇,是菖蒲……我们默然对望,彼此珍重。我们珍惜一次偶然的小聚,即使大雪压境,也不愿轻易言散。
我大约是个两栖动物,水生陆生都好。有时候,我热爱我纯种的孤独,不愿意被人打扰;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缸婆娑葱翠的荷叶,身边有一缸默默无言的菱在陪着。
在最热闹的场合,我是一座最寂寞的岛屿,独自怀拥万千孤独,只与头顶的星光相望。
在最孤独的光阴里,我努力长成一缸茂盛的荷叶,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