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梅香能致远
失眠的夜里,我并不焦烦,也没有丝毫孤独感,因为身边有梅陪伴。灯下,几枝腊梅疏影横斜,清俊硬朗,映在素色的壁纸上,像古代书生的剪影。蜡质的蜜黄色花朵,氤氲出芬芳和诗意,它们有的已然完全绽开,巧笑嫣然,有的攥紧小拳头,素心紧裹。梅香是冷的,干净清冽,且极具渗透力,让人不由得下意识深呼吸,却更加清醒,睡意全无了。
下午上街,看到有三轮车拉着满车的腊梅花沿街叫卖,折下的梅枝有粗有细,插在竹筒里,一路前行,留下一路花香。那一刻,我真羡慕那个卖花人。买了两枝,顺路给陈姐的茶室送了一枝过去。
她欢喜地接过去,找出花瓶,清水养之,于是,茶室立时生动了许多。为了与梅香映衬,茶席上选用了去年的凤凰单枞,香高韵远,茶汤橙黄明亮。从我坐的方向看过去,刚好有一朵花倒映在茶汤里,临水照花,古意幽幽。盈盈一水间,我们相对而坐,饮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真快,腊梅一开,转眼就岁末年初了!”“是呀,一想起就让人惶恐呢!”一年时光又将尽,两手空空,你我能握住些什么?“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岁月虚掷,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惆怅与失落。
我们一时无语,看着梅花发呆。茶室里没有开空调,有点冷,窗外是冬日的萧瑟,几棵树落光了叶子,寂寞地站在路边,搞不清楚它们姓甚名谁了。梅香缕缕,点点澄澈金黄,为冬日的孤寂带来生气,仿佛时光也变得有香气了。
“梅花香自苦寒来”。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把这话作为名言警句摘抄在笔记本上,并频频引用于作文中。梅花的凌寒而开,似乎成为传统语境中的一种象征和隐喻,人们总会从梅花联想及人,譬如史可法。但凡粗通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扬州城内有个梅花岭,岭下葬着的是史可法。清人全祖望的那篇《梅花岭记》生动地刻画了一代名将生命终止前凝固的瞬间,成为激发后人爱国斗志和豪情的名篇。我一直有个梦,希望能在某个梅花盛开的季节,去梅花岭凭吊那位舍生取义、甚至连对手都赐予他谥号的英烈。
梅花之美,贵在沉默、隐忍,忧而不伤。“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山坡。”张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下的这句诗,指向不明,任何人读来都会有自己的解读。而我在多年以后,再次吟诵,忽然觉得悲从中来。是的,这句诗在优美中包含着深深的悲凉,一生中有多少后悔的事,有多少错过,就像梅花飘零、落英缤纷,并且,有些错过注定是永远的——一旦别过,永无重聚的可能。
想起去年冬天,跟几个女朋友约过,要去成都三圣花乡赏腊梅,在腊梅树下布茶席,还跟榜上有名茶艺馆的何总说好了,要去他的腊梅园摘腊梅,一起窨制峨眉紫笋,可惜,计划总是不如变化,纷纷未能成行。所幸,岁月最好了,无论我们许下多少空头的约,它都能够包容,这世间所有的憧憬和辜负,亏得有它的丰盛和博大。这不,去年的花谢了,今年的花又开了,年复一年。当然,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那朵了。
说到去年,其实我们还是蛮幸运的。腊梅开过,季节走到初春,我们却意外地在大坪山里寻到了梅。那里有满山遍野的乌梅花,春寒料峭,它们就勇敢地开花了。粉白的花瓣细细碎碎,随风飘扬,飞花胜雪,洒满山径,人走在上面,如同走在梦境里一样,那个美,让一群女人眩晕。
“梅花长得美、开得香,反而每年面临被折枝的命运。若是生得样貌形态丑一些,倒未尝不是一种自保。”陈姐拿起剪刀修剪梅枝,感叹道。是啊,对于美好的东西,人们往往高举着爱的旗号进行占有。有时候,人类的“爱”,很难说是完全好的,“见姿色端正,兴起爱之心,欲迎之为妻”,这其中所说的“爱”之心,也就是佛家指的“爱欲”吧?由爱而生出的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是人性之贪婪罢了。正因此,佛家认为,爱欲是“十二因缘”之一,是迷惘的根源。
话说回来,对于美,谁又能真正占有或征服呢?首先,美并不是恒常的,花开花谢、月缺月圆,唯一不变的是无常。再说,每一次与美的邂逅都依赖因缘,缘来而聚,缘尽而散。认识到这一点,再来赏花品茗时,就会把每一次的茶当做生命中的最后一次,从而倍加珍惜、细细品饮。茶烟袅袅中,我又闻到了腊梅的幽香,清新淡远,仿佛暗地里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人的精神和思绪拉向远方。是的,最是梅香能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