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苕藤的女人
坡地上有太阳。阴历五月的太阳十分稳妥地从东边的山脊照过来,让有菊的脊背不再清凉。她放下刚捋好的一把红苕蔓子,向东边望去。不敢直面那耀眼的光芒,只看远处的庄稼地。
有刚过膝的苞谷苗子,绿汪汪地被水浸过一样,滑润柔嫩;有齐刷刷的麦芒麦穗,黄亮亮地被阳光从地上托起来一样,晶明诱人;也有和她一样的苕地,水油油地青翠覆地。
水雾在雨后初晴的早晨显得有些拥挤。它们在阳光下用各种柔曼的舞姿翩翩而起,弯曲着,扭动着,洄旋着,划动着,升腾着,涌动着……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天空。
天空的颜色真美。深邃的幽兰极为清洁,偶尔一朵两朵白云,像在擦拭,在衬托,在点缀,在张扬苕地上空的景致。
有鸟儿从空中飞过。燕子成双成对无声地掠行,斑鸠从一树咕咕而起到另一树咕咕而落,啄木鸟在树上笃笃无歇,麻雀成群结队喳喳不休……
有各种蜂儿在花儿上嗡嗡。白的野萝卜花,紫的刺叶菜花(大蓟),红的野石榴花,黄的野菜花,零零落落,大大小小,野蛮的像汉子,娇羞的像女子,在地头地角,在坎上坎下,杂乱无序又坚韧顽强地争相开放,迎接蜂儿光临。
有风儿从苕地上刮过。风儿的声音细微地只能从背上的肌肤去感觉。有菊从风儿的感觉中忽然生出无限的感动。记得二十几岁生第一个孩子时,她的心儿就像这庄稼地、这柔曼的水雾、这天空的景致、这些鸟儿的飞翔、这花儿蜂儿的韵致、这风儿的轻拂。抱着儿子,怕颠着怕吓着,怕热着怕冻着,怕饿着怕撑着,怕碰着怕伤着……有了孙儿孙女以后,心儿则更软更细。
一晃五十多岁了,她已不再年轻。有菊又一次直起腰,腰有些酸痛。脸上趴着的汗珠,痒酥酥地让人难受,而双乳下面浸出的汗水,也黏黏地不叫人利索。她扯起衣角擦掉脸上的汗珠,又用手抹去身上的汗水,卸掉草帽,扇着。
水雾已经散失,太阳生硬地晒着。有菊躬下腰,又捋起一把苕藤,从左边倒过来,顺向右边,让它们整齐地依偎在土巴上。
土巴已经起了茧皮,有点泛白。尽管土下依然潮湿,但是也不能耽搁了翻藤,因为有菊昨天就发现,苕藤在雨水的驱动下,苕叶节巴下面一律长出了一寸多长白生生的根芽,再有几天,它们的每根白芽下都会长出花生样的小红苕,琳琳琅琅,让人生气又好笑——如果这样,地下甭想有硕大红苕。
有菊明白,栽了红苕,在栽下希望的同时,也栽下了麻烦。雨少,苕藤至少得翻三次,雨多,就不止三次。前两次,手捋手翻,将藤尖反向捋顺,藤蔓长多了长了,就得用竹棍翻挑。用竹棍时,既是力气活儿,也是技术活儿。但有菊不怕,四十年前她还是少女时就干过。
衣衫里又开始湿漉漉地,让人难受。四下无人,有菊索性撩起早已褪色的兰底白花衬衫,她又一次抹去汗渍,继续翻藤。
扯掉叶子的苕藤,便有白色的浆液迸出,沾在手上一会儿变成了墨点,黏黏地,让手掌逐渐粗粝。但是有菊顾不上管它,她看见的白色汁液,就像当年奶孩子时的乳汁,让她想起红苕给了她充足的奶水,让儿子长得人高马大,让女儿长得俊秀水灵。
尽管丈夫反对,儿女劝阻,让她离开这“麻烦之地”,可是命里似乎注定了,她离不开苕地。
孙女孝顺,用父亲给的零用钱,给她买了瓶大宝牌子防晒霜。当有菊知道那么一小瓶花掉25元钱后,她心疼不已,用25斤红苕去抹上十来次脸,真是不值!五十多年都过去了,这张老脸怎么就忽然被儿孙看得金贵了?她又好感动。
今天她第一次抹上了防晒霜,感觉和往昔没什么区别。如果脸晒得没有那么红,大概还是有点用。
儿孙的孝心用在了脸上,有菊觉得有些好笑。她理理有些花白的短发,搧着草帽,又笑。
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千里之外儿子的电话,她中气十足地回说,妈正在吃饭呢。
儿子聪明,她也不笨,这样地回话,儿子便大可放心。有菊暗乐,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