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声音
当欲望暂且偃旗息鼓,当黑夜屏蔽掉脂粉的虚荣,当一切纷扰徘徊在心魂之外。在寂静悠长的夜里,文字的声音从它深似海的闺阁里走了出来。它有时是个狐仙,洞悉人间的一切所谓天长地久矢志不渝。它有时是个慈祥的老妇,平静地用一炷香的工夫便交代完一生的荣辱悲欢。或者,它又变身为秋月春风里的英雄,在高楼上把栏杆拍遍,激起满室抑郁不平之声。
这是浮生中略有趣味的时刻,固然稀薄、短暂,但足以冲淡许多苦闷和茫然。固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但的确可以抵御一些凄凄惨惨戚戚。
所以说,因为有了文字,所以觉得人生温暖。
诗和词,曲和赋,无论是红牙象板之婉约,还是铁板琵琶之铿锵,都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韵。它们将千疮百孔的生命修饰成一树繁花,使得蓬头垢面的妇人具有了平实的生活意义,使牛马般的苦役有了坚忍不拔的审美特性,使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具有了花谢花开的诗性。时光虽然电光石火地去了,但千年前的人,千年前的心,比之于今天,仍然如出一辙。午夜梦回,“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悲怆。阳春三月,遇见“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的愉悦。古道西风里,“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荡闲适,它们一直长久地令人怦然心动着。因为这些情愫,是天下人所共有的,无论钟鸣鼎食之家,还是贩夫走卒之流。无论是深闺女子,还是书剑男儿,都无一例外地被打动。
一切关于历史的文字则说,也许可以不必如此儿女情长。在辽阔得无边无际的岁月舞台上,一切都真的只是尘埃。时间该是个多么巨大的轮子,所过之处,灰飞烟灭,决不会饶了谁。你自以为惊天动地的悲欢得失,自以为意义非凡的胜利或者失败,其实都那么小那么小。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自以为可以从一世至万世,不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此后汉朝二十四朝皇帝,三百年唐朝三百年大宋,哪一朝哪一代得以江山永固?无非一片伤心画不成!政权如此,人生更不过白驹过隙,悲欣更不过云烟缥渺。有了这样的视野和格局之后,你自以为不可承受的痛苦,是否会因此而少一些?功名利禄里的彷徨,午夜梦回的无助,其实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沉。
哲学会说些什么呢?世界的本质?人生的本质?幸福的来龙去脉?哲学一直力图圆满地解释人世间的一切问题,使人类在历史的洪流中通透地安身立命,至少不那么一地鸡毛。所以就算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走在死去的路上,我们依然活得那么认真,认真地维护财产、名誉,认真地将自己活成别人希望的模样,不甘心有些许草率和将就。
即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可以在文字间听见深涧里脉脉的流水,听见沙漠里呼啸的风声,听见悬崖峭壁上繁花怒放的声音,听见丛林中倔强的兽吼与虫鸣。隔是隔了些,但想象可以无限远无限深,在世界里飞来飞去,也自有一种走马观花的悠游。
人类的一切情感和欲望,都在文字中了。生的喜悦,死的悲怆,锦上添花的欢喜,不平而鸣的愤怒,都在文字中虎啸龙吟。文字看似柔若无骨,但是它却可以使人借得强大的力量,于紧要关头反败为胜,于绝望中获得生机。所以文字比青山更为不朽。青山尚可以沧海桑田,而文字,则永远是人类相依为命的那一半。对于病床上的人来说,对于为活在逼仄阴湿处的人来说,对于寂寂无所依靠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温柔与野蛮,残忍与慈悲,广阔与狭隘,在文字的琴弦里浮起,沉下,消失,呈现,反反复复,缠缠绵绵。在这些或波澜壮阔,或者婉转低回的声音里,你眼中的英雄未必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眼中的君子未必是一尘不染的君子。你所支持的正义未必绝对正义,你所唾弃的邪恶,未必没有侠骨柔情的成分。和这个五色斑斓的世界一样,人性亦是五色杂陈的,各种性格互相碰撞,各种价值观互相争吵,各种偶然与必然的人生际遇如树根缠绕,然后才成就了文字最为销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