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送秋雁
近来读书常常分心,不得凝神,时常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就有一些感动悄然而至,挥之不去。
有这样一个问题,长时间里一直想不明白,我熟悉的一些文友,他们曾经是我的同事、领导或兄长,也是我的良师益友,都早早而去了。如《三国演义》那首主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王坚、杜宜民、陈伯和、韩森林、郭业青……都被时光的浪花“淘”去了。天妒英才,英年早逝,这是一种无奈的解释。老天为什么单单嫉妒英才?英年早逝的为什么是他们?
突然有一天我想清楚了,他们驾鹤而去是去享福了。人间的事儿太烦、太累、太苦,我说的这几个故去的朋友,曾经都是“工作狂”,为了新闻、文化事业,鞠躬尽瘁。他们走了就不烦了、不累了、不苦了,像人们常常说的那句话,“解脱了”。
先说宜民兄吧,他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1984年10月,我刚到报社时,他是我的领导、《邢台晨报》政文科科长,鼎鼎有名的小说家,他出版的书、发表的文章摞起来,着作等身。我见过他家里那把创作用的座椅,都让他坐得不成个样子了,坐破了。他曾经对我讲过这样一个细节:上班前,在炉子里压上煤球,一把水壶坐上去,然后骑一辆旧自行车去上班。下班后买上两毛钱的肉回到家,水壶的水就开了,火炉的热度也上来了,然后煮上面条儿,炸酱面,这就是他的生活节奏,时间在他的生活里就是这样一副急匆匆而又简单明了的模样。
“时间都去哪儿了……”这是很久之后一个春晚唱红了的一首歌,歌词里唱的都是现代生活和情趣的节拍,爹娘儿女、柴米酱醋,貌似奉献精神而又潜伏着怨词的自我抒情。而在早先的那些岁月里,我提到的这几个报人、文化人,他们的时间好像都钟情给了他们的报纸,还有他们挚爱的文学。这些人,八小时之外,睡觉时间无疑要比别人少得多。据我所知,杜宜民的小说从《古刹拳魂》到后来的巅峰之作《清风楼》,佳作迭出,他写得多,更写得快,每天两千字,坚持不懈,哪还有那么多卿卿我我?哪还有时间去多想爹娘儿女、柴米酱醋的个人生活呢?天亮了去上班,天黑了就写作,睡觉少那是肯定的、必然的,但没有见过他由此对生活一点埋怨,反倒是每天其乐融融。这让我想起了作家萧红的一句话: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是啊,杜先生是去睡觉了,且睡得心安理得、一觉不醒。
我是宜民兄一手带出来的。那时候我刚刚到报社,对他的印象:高挑个,蓝色中山装、鸭舌帽,胸前别着两只钢笔,一口纯正的老邢台话,既流利又有韵味,谈吐严肃,却又和蔼可亲,像个大哥哥。他给我们科里的人开会:“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你们都年轻啊,努力干,打好基础……特别是小杨子,岁数最小,还中文科班出身。”他那时多叫我小杨子或小军会,“你写个‘红绿灯下’的小通讯吧。”这是第一次他给我派遣任务。“啥叫通讯,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也就是讲故事吧?”他说对,通讯就是真实的故事,是用新闻语言把真实故事写出来。然后他又说:“啥叫采访,知道吗?采访就是聊天,要聊出有新意的故事来。”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从此,与人“聊天”,伏案写作……循环往复,我的记者生涯就这样启程了。做新闻最密集的时候,市里开“两会”前,我一天就写了八篇新闻稿,而在成就感中却一点没有觉得累。大约,这便是爱上新闻工作了?我曾经采访一位企业的省劳模,约几次未果,对方总是忙,终于有一天我和他见了面,寒暄、握手。这一握让我握得吃惊。“当他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与我握手时,我的感觉是惊讶的,怎么用来与人握手的右手偏偏缺了四个手指?”最真实的感受,最直接的新闻导语。“聊出有新意的故事来”,杜宜民说过的。我从这位劳模的四个断指聊到了他二十年前的一次工伤,从他的“有限的现实和无限的想象”一句话聊到了他所思考的科研方向和创新思想。题目有了,新闻眼也有了,很久之后证实了这位劳模的思考是对的,我所发现的新闻是有价值的。
毫无疑问,作为一位写小说的作家,从事新闻工作必然是游刃有余,譬如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在这其中,文学和新闻的模样就像两个双胞胎姊妹,谁能说得清哪个更美?杜宜民是写小说的,他的报告文学写得也很不错,譬如96抗洪抢险的力作《他已化做山脉》,大手笔,感人至深。重要的是,与他同事过的编辑记者们到后来都事业有成,近朱者赤的效应持续发酵,他们的事业有成多多少少都得力于那时在晨报副刊的“修行”,而杜宜民则是其“掌门人”。
师傅带进门,修行靠个人。无疑,我从一个年轻编辑记者到如今一个资深的新闻工作者,就得力于当时领导和同事们的言传身教。王坚,当时的晨报副总编,名牌大学高才生,文学和文化造诣厚重,这位儒雅的人,有的时候也稍微幽默一下,他用“爱不释手”这个词解释工作精神:什么叫爱不释手?爱不释手就如同“爱不‘解’手”,也就是连上厕所的功夫也没有……当时我负责副刊的组版划版工作,用的就是“王氏划版法”,从存稿柜里一一取出各位编辑编好的稿件,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给它们排好队,然后把它们“定位”在版纸上,还得准确、美观、一丝不苟。这就像做菜一样,取过各色食材,烹出一锅奇香。这样的手工划版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微机操作出现。
或因写过武侠小说的缘故,杜宜民的气质里涨满了“情义”态,他交朋友广,且多交“高手”,顺其自然也就带进了工作里。“做编辑记者,不能眼睛只看见内部,还要与外面的作者交朋友,这样才能有自己的根据地。”我耳闻目睹,凡来编辑部找他的作者,他都是和蔼地与他们攀谈,一点没架子。所以他的朋友多,特别是有才气、有水平的朋友多。潜移默化间,我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圈,交上了一批年轻的文学青年,算起来足足三十多个,大家在一起举办八小时之外读书会,每周六在一起做“沙龙”、聊文学、侃创作,甚至谁家打煤球了,大家也一哄而上帮着打。这也算是杜先生说的“根据地”了吧。那时候的生活是慢生活,却趣味浓浓、真情浓浓,青春生活因朋友而美丽、因文学而有了足够的意义。
该说陈伯和了。三十三年前,杜宜民和他,一正一副两个科长,他们还是好朋友,其情义天衣无缝。值得一提的是,我们那时候的集体,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彼此间从没有拌过嘴、红过脸,就算是一种风气吧,这是否又和我们的“领头羊”有关呢?陈伯和随和,与他相处,有一种冬日篝火、夏日清风一样的感觉。其特长,报告文学写得棒,至少在当时报告文学作家中是出类拔萃。陈伯和胖胖的面颊上总带着和蔼的笑容,他抽烟抽得厉害,抽烟的姿势别具一格,夹一支烟,五个手指都捂到嘴上,深深地吸,大口地吐。让他审稿、改稿,他更是不假思索,利索地在稿子上划这划那,几笔下来,稿子改好了。让人不能不佩服,心想,这老兄好似天生就是看稿子、改稿子的高手。遇事和同事们喝酒小聚,他总是端起大杯子对人说:“你随意,我喝干!”啥叫人格魅力?人格魅力不是一句空话,而是一个人身上抖搂出来的细节。大开大合、大气大度,这就是陈伯和的生活姿态。和他一起去市委采访,门岗询问,他便掏出记者证:“本报记者。”本报记者是哪报记者?人家门岗知道吗?没办法,陈伯和脑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他的报纸,每天新闻稿件上署名的这个“本报记者”术语,已经成为他的“意识流”了。
有大才者,大都性情之人、很有意思之人。其言谈举止不能简单用长与短、对与错而论,他们常常活出了十足的任性,心无旁骛。逝去了,走远了,他们还犹如近在咫尺,还似路灯下的影子越拉越长……杜宜民生前是肝病,几经住院治疗,但一旦和朋友们相聚依然抽烟喝酒。一般人对此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是啊,为什么呢?当他在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的末尾划上一个句号,坐在椅子上沉静良久,然后把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掰成了两截,道一声:“罢了,罢了!从此封笔。”
苦乐年华。
韩森林,后来的副刊编辑,体态五大三粗,心态柔情似水。他更不容易,从基层企业走出来,一步步做成了诗人、当上了编辑。讲义气,水泊梁山可以找到他的影子;讲激情,其作品充满着飞扬的思想。至今有不少作者依然想起他:“我的第一篇见报作品就是韩老师编发的。”他写诗、写散文,也写新闻稿件,不能说篇篇精品,但字里行间渗透着他对文字的执着。
还有那个叫郭业青的好友,小说作家,也是我的同行,和他一同去广宗县,采访一位勇救落水儿童而牺牲的青年的事迹,他采访的方式可谓特殊,受访者说到动情处,他硬是让人家再到现场,还原事情经过的场面,几天下来,留下写满了密密匝匝的几个采访本。之后,发表在《人民日报》的那篇报告文学《永恒的青春》,就是我和他合作的作品。有这样一个场面,把他的个性推到了极致,我们在一起修改写好的初稿,他读到动情处,突然哽咽,泪流满面,读不下去了……啥叫激情,啥叫执着,啥叫忘我?这就是了。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话说得稍有点狠。但细细想想,忘记了昨天,还有今天吗?至少,到了明天,“今天”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个逻辑,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把别人的长处拿来,自己就长了。人生的哲理总是很普通,记得别人的好,也便是对自己的好。因为人人都是自己,人人也都是别人。人向后看多远,才可能向前看多远。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得多么久,而在于不活的时候,却依然在他们的文字里神采飞扬,在活着的人们的心里伫立为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