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祖列宗楼上请
照样是晨曦微露的空灵天象,照样是蓝雾飘渺的静谧旷野,我与兄弟儿孙一行人,踩着薄霜越过田埂,凝重而肃穆地走近松柏半掩的那一簇茔丘。一挂响鞭拉过之后,作为家族中的长者,我虔诚地点燃了一柱清香,向岁月苍黄覆盖下的一辈辈先人发出邀请:“列祖列宗们,回家过年了。”
除夕的黎明恭请祖先回家过年,是冀南乡村流传了千年的古老仪式,一般都是家中男丁全部出动,在田野里唤醒祖宗们的灵魂,引领他们成群结队地拥向村庄,回到他们曾经的家园。而我们此番邀请却不同往常,停在路边的汽车没有熄火,没容得刚刚起身的先人们弄明白方向,便一路疾弛奔向了几十里外的县城。
在我们一代人的记忆中,盛大的年事如同淳厚的老酒,只有在古风犹存的村落里才有浓浓的韵味。可是如今时代变了,许多人离开了乡村,留在村里的家院大多成了空巢荒宅,所以列祖列宗们回家过年的路线图也跟着改变。比如此时的我们,汽车飞驰的指向不再是村里的那座老屋,而是位于县城高楼上的新家。
新家在天府之国小区的8幢26楼。汽车停在楼下,打开车门后我心中默念:“爷爷奶奶,咱们到家了,请上楼吧。”当电梯门刚刚打开,一向顽皮的侄子与我的默想竟然出奇得一致,用的却是电视剧里跑堂小二的高声呦喝:“来了,楼上请——”那拖着转调京腔的长长尾音,引得儿孙辈的年轻人一阵哄笑。
随着城市包围农村的汹然大势,春节渗入了太多游离传统的现代元素,已渐渐成为娱乐、休闲的代名词。就像此时在电梯间,大家拥挤贴靠,叽叽喳喳,按说这是老规矩所不允许的,真不知是否会惊扰了先人。
楼是新楼,超大平方,南北通透,装饰考究,是二儿子刚刚结婚的新房。我与兄弟在城里还有几处房子,但年是一个家族集聚的重要节日,大而新的场所当是首选。二儿子在大学是学美术的,墙上除了一对新人大胆亲昵的巨幅照片,就是世界名画和时尚挂件。因为北面没有空墙可用,所以只能把“天地三界十方真宰”和“家堂主子”等一系列氏族旌表,悬挂在了东侧墙上嘴叼烟斗的梵高和面露浅笑的蒙娜丽莎中间,这曾惹得八十老母好一番唠叨,认为“爷爷奶奶”一年才来家一趟,必须得像皇上那样面南而坐,供奉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夹在一对怪模怪样的外国男女中间,是对先人的极大不恭。而当医生的新媳妇没有唠叨却表现出另外的不爽,她好像对供桌上那个硕大的猪头颇有微词,说猪八戒口碑欠佳不该堂而皇之地占据蜜月新人的私密空间,并小声嘟哝不愿让在屋里焚香烧纸,说是怕熏了房子。唠叨和嘟哝算是个别群众的个别议论,这过年的大事还必须得我们决策层说了算,为此我曾敲山震虎地宣布:“新房子里的年也得按老样式过,谁叫咱家过好了日子进了城呢。让爷爷奶奶来天府之国的高楼上过年,这是八辈子祖宗都不敢想的大喜事,熏一下房子又能怎么样,大不了给你重新装修,反正咱们不差钱!”
进得门来,第一道程序是放上怕祖宗跑掉的拦门棍,因准备不足又没有合适的东西,我内当家的一把夺过小孙子手中的玩具金箍棒横在门前,算是救了急,可没想到那玩意儿有个一磕就响的开关,房间里立时大作起盘旋环绕的摇滚电声:“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俺老孙来也!”音乐一响,几个小爷们儿如同触电一般情绪大旺,跟头把式一通折腾,其中一个竟然揪住供桌上“猪八戒”的大耳朵差点把盘子打翻,庄严隆重的场面被“大闹天宫”的小子们搞得五花八门、韵调百般。
下一个环节是焚香烧纸,举家老少要对着刚进家门的“爷爷奶奶”们行跪拜大礼,因为人多太挤,这一程式难免也有欠规范。儿子侄子辈的一群人中间有的没有下跪,怕弄脏刚从“男人的衣柜”里弄来的“海澜之家”;而媳妇闺女们蜻蜓点水般地作了个要跪没跪的姿态,旋即一窝蜂地拥向电视机,争着去看刚刚在中国好歌曲中走红的又一首神曲《老子明天不上班》。孙子辈的几个小汉子则更不讲路数,跪是跪了,可心不在焉,有的指着墙上牌楼式的家族谱表说这幅画不如幼儿园里的拼图好看,有的则一边磕头一边摁着手机玩“熊出没”的游戏,并不时高声大喊:“熊大熊二别跑,跟俺光头强玩悬的,揍你没商量!”
老母亲是家中高寿的族长,权威俨然在我之上,可是碍于喜庆之日不便发脾气,她对孩子们的“作”表现出了极大的容忍,所能做的只能是惶恐而又愧疚地在供桌前面连连磕头祷告:“爷爷奶奶们呀,又回家过年了,可这楼上地方太小,孩子们又多,有不恭敬的地方还请老人家们多多担待。按说还是该在咱老家的老北屋里过年,那多宽绰敞亮啊,可如今孩子们都过好了,进城了,老家没人了,只能把你们请到这里来了。你们看看咱这家,楼上楼上,电灯电话,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咱如今真的过上了,该高兴啊。就是道远了点,可现在都有汽车,几十里路也不算个事,想回来就打个电话,叫孩子们去接你们。记着,咱死的活的一样亲,当晚辈的永远也忘不了你们爷爷奶奶……”
看着双手合十、一起一伏跪拜祖先的老母亲,我不禁鼻酸眼热,感慨万端,顿时又想到了几十里外的那个叫故乡的村庄。随着城市的崛起和社会的进步,乡村似乎正在离我们赿来赿远,但是那里终究是天下人原始和终极的故土,是埋着我们根脉的地方。风雨中种了又收的半坡庄稼,记载着多少家族的生态流程。冬雪中站了百年的老枣树,见证了一辈辈爷爷奶奶们的旧日时光。薪火相传的家山凿匠们一辈子含辛茹苦,急切切奔波劳碌,最后顶着勤劳一世的满头白发,把几十年的生命演算写在了一方土地的烟雨之中,留下一串叫后人缅怀的故事。可令我们惋惜的是,他们中间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进过城,更别说有谁上过高楼。
上高楼,原为世代农民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而如今梦想变成了现实,颠覆了沿袭已久的古老习俗,让吾乡吾民的年节样本发生了历史性变化。但无论怎样改变,除夕终究是一年365天中的大日子,过年终归是亲人们集结团聚的圣典,就如同此时我们家桌上的丰盛大餐,将恩缘和亲情炖得纯熟烂透,味道香浓。尽管穿越和混搭、大人和孩子、生命和灵魂把又一个新年的程序编得很“奇葩”,但同是瓜瓞绵延的一脉血亲,死的活的都开心,展现的依然是共享天伦之乐的民俗内涵。
按说城市不提倡鸣放鞭炮,但中午时分,爆竹依然在楼群间响得很热闹。从这一传承千年的文化符号和普天同庆的新春信号中,我猜想,除了我们之外,肯定还有不少人家的“爷爷奶奶”也是来楼上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