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岭道记忆
不老青山,离我老家十多里,不知何时裂开个状如骏马的垭口,常有晋冀两地的人们盘绕行走。北齐天保六年,不断往返邺城与晋阳的皇帝高洋偶巡此地,惊叹上天的鬼斧神工,遂下令筑造关城。这个宽300米、长200米、深300米的天堑,空寂了数千年后,引起了世人广泛瞩目,有了响亮而形象的名字——马岭关。
马岭关,虽非太行八陉的着名要塞,却也扼控晋中昔阳、和顺与邢台之往来。那崇山峻岭间蜿蜒的残破边墙和箭楼,那“石磴盘盘积如铁,牛领成创马啼穴”的羊肠深处,沉淀了我和父辈难以割舍的情结。
我的老姥娘家,坐落在马岭关西放马场,本是昔阳县疙瘩店村的自然小庄,因赵匡胤年轻时逗留放马而得名,隐没高耸入云的不老青山中,莽莽苍苍,遥不可及。
小时候印象,放马场似乎是堆满玉米、黄豆、土豆的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清苦日子里,我常看到父亲起早贪黑扛一布袋或挑一担子,装满红山药片、柿块及柿饼,来回走两三天马岭道,换回一袋袋金灿灿的欢喜,全家再不用为那掺着野菜高粱面窝窝头发愁了。至今,无法忘怀母亲告诉我的早年艰辛:“十四岁那年,赶着毛驴上山西,马岭盘道遭遇瓢泼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驴背玉米袋子湿后死沉,黑驴卧地任凭打骂就是不起,天跟锅底一样不断打着响雷,我又急又怕哭了起来,幸亏遇到个好心过路人,帮我扛上布袋走了五里路,碰见你姥爷来接……”
多年后才知道,马岭西边天寒地广人稀,每当生活青黄不接时,岭东百姓纷纷装些土特产上那里换点粮食,父母只是络绎不绝人流中的一员。金末元初大诗人元好问,曾历险马岭道,有过“石门木落风飕飕,仆夫衣单望南州”的真切描述。
迢迢马岭道,人马一何苦!
父母畏惧的遥远与辛劳,给我童年带来的却是无限欢乐和遐想。这美好的回忆,归功于姥爷口中那一串串富有感染力的传说诱惑。
姥爷说他是听老姥爷讲的。老姥爷,马岭东西三十里路上有名挂号的人物,略懂风水,会把脉瞧病,善调解家长里短,肚里装着掏不完的故事,一辈子喜爱看些杂书,家内收藏了不少古色古香的书。日本兵来了,他把书装进粗瓮封实,在屋后空地挖了个坑,用白石灰撒满周围后埋好。可惜这些千辛万苦淘换的宝贝,躲过了八年战争烽火,却未能躲过十年浩劫,老姥爷心痛得大病一场。
夏日老家房顶,晚霞满天,我依偎在姥爷膝下,静静地听他娓娓而谈:“马岭关西,吊桥下鬼谷通向南边云梦山,山腰有个云雾缭绕的水帘洞,鬼谷子王禅老祖住在里面修炼。我这手烧木炭方法,就是老祖三考孙膑和庞涓俩徒弟传下来的。学成下山后,平时偷懒、艺不如孙膑的庞涓,心狠手辣地害残孙膑双腿。孙膑诈疯装傻逃到齐国,率大军接连施出围魏救赵和减灶示弱妙计,背信弃义的庞涓,终在马陵道上遭到万箭穿身的报应。”我在如醉如痴中暗暗发誓,长大后要像孙膑那样,踏踏实实学本事,厚道长远做好人。
冬夜热炕头上,姥爷说马岭关高高矗立的碉堡楼,就是汉朝韩信领军驻守时的射箭楼,在我打破沙锅问(纹)到底中,慢慢讲了萧何月下追韩信,韩信将兵多多益善,韩信井陉口背水一战。最让我感动的是韩信的忍让力,为实现自己的抱负,不逞匹夫之勇,甘受胯下之辱。姥爷还说赵匡胤千里送京娘途经马岭道,身无分文,一文钱逼倒了英雄汉,无奈之中捡了空地里几个小土豆充饥,铺上村土豆就因赵匡胤金口玉言所封而出了名。
四十年后,我四处收集太行志书及相关史料时,无意获得一本《昔阳民间故事》,一口气读完,发现许多章节,竟和姥爷讲的大同小异。
如今,宽阔平坦的邢昔公路绕过马岭关,旋转千米悬崖峭壁,直达疙瘩店村西。我几次和朋友风驰故地,忍不住瞥向云飘雾裹的老姥娘家,近在咫尺却无暇停留亲近,心头每每陡升一缕怅然若失,久久笼罩着不能散开。
不惑之年初秋,风和日丽的一个周末,我再也不堪折磨了,专程叩拜久违的放马场。姐姐摘松球剥松子的白虎山松林依旧郁郁葱葱,我刨药材的沟沟梁梁仍然百花盛开蜂蝶飞舞,只是那鸡叫狗吠的小村一片苍凉。四位七十出头的远门亲戚,习惯了山洼与生俱来的僻静豁亮,舅舅姨们数年前陆续移居交通便利的铺上。昔日老姥娘家,热闹非凡的两进院落,现已冷峭荒芜,羊粪遍地,蛛网高挂,几处墙体坍塌,阵阵凉风呜呜叹息。院角孤零零的山丹丹花,还是老姥爷种的那两株么?我含泪叩开了空洞的门窗,面对灰暗的轮廓和四周的青山,除了匆忙流失的岁月,还有即将逝去的时光,眼看着又将恢复北齐以前的千年空寂……
回首马岭,悠悠盘道如缰,远去了鲜活而细碎的脚步,坑坑洼洼的羊肠坂,散发着浓厚的沧桑味道,不时有谈笑风生的零星游客,来凭吊斑驳陆离的雄关意象。这些乘车一袋烟功夫上下马岭的人,能有几许想到那匆匆雨中毛驴和西风瘦马?脑海忽跳出列宁语“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