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舞姿
晶莹剔透的记忆,停驻在十八岁那年的水面。波光粼粼,涟漪晕开,我确知那都是来自岸边柳条的轻拂。宁静的年华、诗般的诺言,因为有湖色的鉴照而成为永恒。过了中年以后,回到故乡的黄河故道,依旧是天光云影,柳绿水蓝。只是那永恒的青春与许诺已不再永恒,而不含任何杂质的记忆则永远遗留在记忆里。
千顷绿柳扬起的微风,万箭金阳的浓荫,是我离乡前无悔的岁月。当我还是一位高中青年,总是习惯坐在水边了望属于自己的私密天地。酷嗜骑着自行车穿过朽旧的城墙,不定期造访柳荫下的草地。那都是发生在我的爱情之前,在我的文学之前,在我的文化之前。清澈的潭水告诉我,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比起爱情语言、文学语言,我与天地的对话有一套沟通的系统。你可能不会熟悉我的青春城堡,不过,一旦来到柳岸水边,你当可理解我曾经有过纯粹与澄明。
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知己或知音,而只是与朋辈一起骑车出游。从小镇北端的校园,到城东的碧绿潭水,整个世界就只有那么大。现在看来也许是闭塞的,那时我都觉得是安全的。我与朋友只是交换一些异性的信息,最多是一些性的禁忌。当我开始阅读诗与小说,就已渐渐意识到正要走出自己的天地。
那些阅读并未引起我青春友伴的好奇,当然更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话题。但对于彼此的友谊全然无碍,他们仍然邀约我去倾听水声、虫声、树声。设若我继续留守在故乡小镇,也许无闻于那些痛苦的知识与折磨的政治。这常常使我想起鲁迅笔下的闰土,赖和回忆中的阿四,钟理和所眷恋的乡民。静静躺卧在杨柳树下,我与朋友各自吐露内心的志向。在柳叶摇曳中,我从绿荫缝隙窥探蓝天。终于忍不住对着他们宣称,我将出国留学,到小镇以外的遥远的世界。他们都倏然坐起,以不解的眼神注视着我。
那是非常远大的志向,不可思议的誓言。我可能是出于一时无心的冲动,却又不知如何收拾那样错愕的场面。对着朋友,我只能含糊漫应着,会的,我会永久留在自己的土地上。然而,也不知道有什么力量隐隐推着我,把我推到远离故乡的方向。直到高中毕业之前,我与朋友仍然在水边欢笑唱着英语歌曲,发音不全,旋律变调。从右手算过来的第三棵杨柳树,确实见证了泛起的梦想在我们的谈话中泯灭。青春的胸膛有多洁净,就像你可以俯望水底的鱼群,历历可数。
我携着受创的灵魂回到故乡时,那年歌声飞扬的朋友已都散落天涯海角,以不解眼神凝视我的他们,大概也记不起曾经的誓约。有的仍然漂泊在异国的城市,有的浮沉在商场的风尘,其中有一位则漠然告别人间。晶莹剔透的情感,如今是一池被撩拨的泥水。我知道,混浊的记忆,再也不会有沉淀澄清的时候。
站在岸边,我私密的天地并没有怀想中那样开阔。湖中无端矗起俗艳的阁塔,遮断我远眺的望眼。楼台后的云龙山也遭到开挖而全然倾塌,而水岸的杨柳也几乎被砍伐殆尽。只剩下左岸的这一排,依旧是柔指梳发的姿态。柳树水蓝的青春,成为生命中的一篇传说。千顷绿柳,万箭金阳,烙着我的青春印记。你来寻找谣传中的我,爱情之前、文学之前的我,务必记住,就在右手算起来第三棵的杨柳。波光粼粼,涟漪晕开,都从这里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