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屋冬夜
在我们老家,房子分正屋、杂屋和灶屋。所谓正屋,就是居住的房子,杂屋,也称“用屋”,是用来搁置农具等杂物,灶屋,就是生柴火做饭煮猪食的房子。正屋,又分“行屋”和“火屋”,“行屋”其实就是主人的卧室,也称“里屋”,“火屋”就相当于客厅加餐厅。
火屋的摆设很特别,进门是一个有挡板的凳子,有靠有座,座位下面还有抽屉,我们当地叫“墙屏”。先祖发明这墙屏,足见其智慧:从使用角度,既挡住门外的寒风,又是一条板凳,座位底下的抽屉,收纳女人们做女红的针线盒等物件。从风水方面讲,进屋一目了然,财气外露,总归不妥,墙屏就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风水上的难题。
外婆家墙屏的对面,是一个简易床铺。冬天的夜里,我们坐在墙屏上,就会站起来,凝视着墙屏上方的格子雕花,忍不住用手抚摸那些跃跃欲飞的小鸟,学鸟的叫声;一会儿又会从墙屏上踩到窗子下面的小长条板凳上。外婆家的窗子,每到冬天,都会贴上一种写满文字的透明薄纸。我们不认得那些文字,只感觉那些字看着漂亮舒服。长大以后,才知道那些透明的写满文字的薄纸,是宣纸,那些文字可能就是族谱。趁外公外婆不注意的时候,我们喜欢用手指沾点口水,偷偷地在那些薄纸上戳一下,一戳,就是一个小洞,然后对着小洞哈气。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外婆最多只是在我们的头上轻轻拍一下,而外公却会眉毛蹙着胡子翘起,瞪我们一眼,接着又“吭……吭”一阵咳嗽。外公的病已经很长时间了,外公不苟言笑,但很奇怪,我们虽然怕他,却总是喜欢往他家里跑。外公家比较富足,当年他用尽各种方法接济他的唯一的宝贝女儿——我的妈妈,包括经常接我们去他家玩,其实是让他的外孙们吃饱吃好一点。
在那样的冬夜,外公靠在床头,看他的外孙打闹,外婆用那个精致的木盒子,装有板栗和红薯干,放在火炉上的方桌上,我们有闹有吃,有说有笑。外婆有时还会用开水兑着红薯浸着的醪糟,给我们当饮料喝。寒夜里喝上这热乎乎的醪糟,酥温了全身。
那时候,总觉得在外婆家的冬夜特别短。还没有玩得尽兴,被外婆赶到床上的我们,又会在被子里你蹬我踢,扯着被子,互不相让,赢了的,“咯咯”地笑起来。昏暗的灯光下,笑声四溢,温暖满屋。
外婆,是我妈妈的继母,她不仅是慈母,更是笑意盈盈的好外婆。在外婆的火屋里,盛满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包括温暖、甜蜜、愉悦、欢欣,还有那份难得的无忧无虑。
而我家的火屋相对于外公家的,就显得简陋一些。
早先,我们家没有墙屏,后来才做了一个新墙屏。初冬的夜晚,虽然寒风并不刺骨,嗖嗖的风会从窗子上塑料破口和门缝里钻出来,吹在身上,凉凉的。这个时候开始,火炉里就会添上了木炭开始烤火了。火炉上罩着一张方桌,弟弟与妹妹们在床铺上嬉闹。妈妈、姐姐还有我,围坐在方桌周围,搓麻绳。
搓麻绳,是为了纳鞋底所用。有计划的家庭,一定会在初冬就开始搓麻绳。那时候,我应该还是刚刚启蒙上学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妈妈、姐姐搓麻绳。搓好的麻绳悬挂在火炉上方的铁链子上,让其慢慢风干。
夜已深,家里的大黄狗乖乖地蜷缩在火炉旁边,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弟弟妹妹们打闹辛苦了,也东倒西歪在床上,慢慢入睡。火炉里的木炭也快燃尽,妈妈说:“搓完手上的这一根,就睡吧!”我与姐姐早在等待母亲发出睡觉的命令。
待到麻绳完全干燥以后,时令已经进入深冬。我,姐姐,妈妈又要开始做布鞋了。
那时候,冬天经常下雪。室外寒风呼呼,室内人声唧唧。偶尔的,我做着做着,头不由自主往下沉,往下沉,支撑不住了,头猛一震,清醒片刻,又继续干活。
爸爸在城里上班,一个月回家休假一次。如果爸爸休假回来,妈妈、姐姐与我,照样在煤油灯下做女红。弟弟妹妹照样在床铺上打闹。这个时候,爸爸会用他那神奇的手指,做出什么兔子,小狗,老鹰,各种动物在墙壁上飞跑着。爸爸的孩儿们跑得累了,跑得一身暖和了,爸爸一声命令:“好啦,该睡觉了!”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冬夜,我们如“小妇人”一般在做女红。很多时候,在吃完晚饭以后,我们围坐在火屋里的火炉边,听妈妈讲三国,讲隋唐演义,讲牛郎织女和田螺姑娘的故事。昏暗的煤油灯光,又给了我们一份神奇的想象。
印象中,家里总有做不完的家务。冬夜躺在床上的时候,望着墙壁上斑驳的影子,幻想天亮之后,真的有善良的田螺姑娘躲在某个不让人知晓的角落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帮你扫地挑水洗衣做饭。
岁月已老,外公外婆早已作古,父亲也在五年前走了,母亲年事已高,但长辈给予的那些温馨的片断,温暖我的一生。心灵深处贮藏这样一份带着爱的温暖,即使寒冬以后听不到布谷鸟的第一串歌声,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