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扣
门前的树枝手指一样,对着天空戳戳点点,天就被戳出了窟窿,流出细小的光。有小孩说,看哪,星星。
小院里到处都是人,他们一脸喜气,在准备第二天的婚礼。据说,我是新娘子。我躲在一棵树下,那树四周围了厚实的帘子,树上挂着大大的铁桶,朝下的一面扎了些小孔,抽动旁边的细麻绳,水就会从小孔流出来,这是个简易洗澡间。水溅到我鞋上,洇成细小的地图,我从里边辨认着城市和村庄,铁轨……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盘算什么。递进来的鲜红的新娘装挂在树杈上,像一个无骨的人,面对着我。
我没有清洗自己,也没有穿它,而是走出去,去找一个年长的女人。她慈眉善目,如果不是我心里有疙瘩,她会是个好婆婆。我说,我想回趟家,陪我妈妈,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你们家的人了。她丝毫没起疑心。我走时,还让我拿些吃食给我家人。那段路并不远,绕过几棵山楂树,几个梯田和一座小山头,便到了。我家里有院墙,母亲正坐在院墙内侧想我。但我走进她的视线之后,她却立马变脸,说我不该回来。我还是走进了小屋,家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在一个落尘的箱子里,我找到一些旧东西,我的手机也在。一些数字忽然间复活了一样,开始在我手指上跃动。“135”,它后边是什么,却怎么也蹦不出来。我翻遍电话本,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号码,记忆好像被清理掉了。那些残破的画面,形成了一个通道,让我觉得我要嫁的人,与心里的归宿无关。
我心里的那个人远在几千里之外,需要换乘各种车才能通向他。我们好像说好的,各自回家,劝自己的父母同意我们在一起。然后,我一回乡就是很多年,混混沌沌,好像一直在睡觉。而他竟然完全没有信讯。我四处找零钱,从砖缝里用力扣藏匿其中的一毛、五毛的钢镚儿。担心它们在口袋里会碰撞出响声,我把它们塞进鞋里。这些钱根本不够我出行,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小心出门,一直往山林里走,担心被人撞见,选择绕着坟地走,踩着青草,从一个坟头绕过另一个坟头。
我穿过树林和石堆,确定没有人追来,才放松。许久之后,看到了不远处有灯火,那就是城市了。我想到自己要赶上一趟火车,求车站的人让我搭乘,才能去远方。但是我要找的人到底是谁呢?我试图从树木山石以及不远处的路灯上得到提示,他的手机号码到底是多少?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他的脸。内心充满沮丧,我忍不住蹲下,坐在一小块石头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感觉一块坚硬的东西凸起,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似乎马上要从眼珠里爆裂。
那个名字完成分娩之后,迅速冲出梦的壁垒,落于现实之中。枕边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做梦了吧?我拉着他的手,好久说不出话。
想起许多年前,我们相识后,那段飞蛾扑火般的经历。第一次冲破所有的阻碍和压力乘火车前往他的城市就像我在梦里绕过那些坟墓和黑夜走出山林。
这世界上许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梦给我提出的假设,让我看到假如那一年,父母执意阻拦我外出读书,我就只能顺从他们的安排,在山村里生活,然后嫁给某一个人,就像梦里那样。但我依然会对山外的世界存满渴望,哪怕一切都是模糊的。
像我们这样出生地相隔几千里的两个人,生命中太多的偶然,才能促成最终的相遇。在很多个岔路口,我都是那个出逃者。忆及那些时刻,不免有许多感叹。所以,我们常常牵着手,十指紧扣,好像怕把彼此弄丢一样。灯光之下,两个紧扣的手可以在白墙上投射出一只飞鸟。更多的时候,两只手像两棵水份充足的树木,它们缠绕在一起,是为了缠绕本身,也是为了把共同的果子举到高处,让它们变成只照耀这两棵树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