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棵树
记得承德笔会间隙去游山玩水,作家们嘻嘻哈哈无所不谈,见石说石,见水说水,见到树就说树。
大家在山道旁的一棵老树旁停下来。那棵树形状奇特,它身围硕大宽阔,需要两三个人才能抱起来,树干苍劲挺拔,阡陌纵横着岁月的斑痕,斑斑驳驳鼓胀着铁皮一样的颜色。树冠低垂而厚重,如同一大片浓浓的云彩蔓延。我对文友们说:喂!你们看这棵树,它很老很老了,看见它的眼睛了吗?看见它的表情了吗?它在看我们对我们微笑。它在说话,它肯定是在说话,只是我们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大家站在树旁,都肃然起敬的样子,嘻嘻哈哈顿时消失成为一片寂静,仿佛在倾听着老树说什么。
树太老了,就成了精灵。老树的话我们听不懂。听不懂也要听,这是对老树的尊敬。
人们都尊敬老树。
可以这样遐想:这棵老树,雷击过,火烧过,雪冻过,雨淋过,太阳晒过,无数的鸟在这里居住过,无数的人,还有无数的日子从它的面前走过,而且是循环往复。老树的体态、颜色、气质,已经不像是一棵树,而像是一个化石,或者雕塑。
十几年之后,我在北京的天坛公园里,又看到了这样的老树。
它让我禁不住驻留在它身旁,我恭敬地站着,向它的雄姿行注目礼,我与它泰然的表情和目光对视,然后我站在它的身旁,和它合影拍照。一个伟岸的男人,一棵伟大的老树,把傲笑沧桑的同一种情怀,就这样留在了相机咔嚓声响的瞬间。
树有年轮,一年长一圈,我身旁的老树,应该约有五百个圈圈了。老树年轮的圈子,实实在在,不存在半点的投机取巧,它生命的滋长空间,没有捷径。人们不曾看到的事情,它看到过了;人们不曾听见的声音,它听见过了;人们不曾思考的问题,它也思考了。
这就是经验。
人如树,人的价值也在于经历和经验。
不想被狂风刮倒,就要经历盘根错节的过程;不想脆弱的内在被毁灭,就要增生参差斑驳的表面装甲;不想被绿叶茂密的优越感迷惑,就要经历干而不朽朽而不烂烂而不倒的自信。经历过了自然的电打雷击,疼痛就不再是疼痛,而成为对疼痛的免疫;经历了人为的蹂躏折磨,羞辱就不再是羞辱,而成为对羞辱的讥讽;经历过了日夜的喧闹和寂寞,外在的影响就不再是影响,而成为听任庭前花开花落、坐看天上云卷云舒的泰然。
老树会说话,老树的话我们听不懂,很老很老的树,已经不再是树,而是佛。
老人也如老树,老人如佛。老人不轻易发怒,老人不轻易害怕和慌乱,老人与荣与耻不轻易显露表情,境由心造,心境是由经历造,老人的心境就是一棵老树,树根,树干,树叶,树冠,用同一种苍劲气质和稳健的风格而组合,疏而不贫,密而不闹,静而不孤,动而不浮。
年轻的树,如果幸运,必然成为老树。但是年轻的树,不是都可以成为老树的。
年轻的树容易疯长,疯长得忘乎所以,在没有成为老树之前就枝杈横生,枝杈对于主干,形成了喧宾夺主。即便是没有枝杈横生、没有喧宾夺主的树们,也大多与前者一样——逃脱不掉被砍伐的命运。不成材,或者成了材的树,没有用的树,和有用处的树们一样,统统长不成很老很老。
人如树,人之命运规律如树之生长规律。
对一棵树而言,最艰难的生命过程,是摆脱对人类没用处、或者有用处这样一个环节,就像是万米赛跑时跑到体力的临界点一样,跑不过去,就失败退场,跑过去了,就取得名次或者成为冠军。
每一棵很老很老的树,都是冠军。
冠军是没有用的,有用的只是取得冠军的过程。
冠军是被人欣赏和尊敬的,老树的意义,就是被人尊敬着,欣赏着,站在它的面前,大家浮想联翩、肃然起敬。
人们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能做成像老树一样的老人。
老树在说话,只是我们听不懂;老人不轻易说话,话出,必是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