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潦草
练习册上答题的空隙不算富余,数度修改堆叠起的乌黑铅迹间文字很难辨认。不过无所谓,亲手写下的句子,不用盯着看我也知道那是什么。“酣饮三千,醉别流年”,我念出最后一行,也不等老师示意,勾过凳子坐下来。
那时,我平板般的面孔该是亮着光的。象征着怯懦寡言的过小过薄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刻意一抿,轻轻翘起片刻。几秒后,那股将我轻轻托起、令我自觉脱出庸众之间、飘飘欲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骄矜自傲,悄然被时间流消化殆尽,搭上一缕窗框间漏入的风,散得无影无踪。消失的情绪尚未化作落寞,我的大脑就被另外一种想象填满——全怪我那时从未考量过,这或许不过是又一幕自取其辱的滑稽剧而已。
当时我想,这些人的心不在焉或者暗自钦羡,都有什么所谓呢。只是,要是他还在这教室里就好了。我只不过想要他一个人听到。
很久以后,当这个片段无数次袭上心头,渐渐终于面目清晰以后,我发觉当时故意而为之的、假装的狂傲,以及一意孤行的、天真的勇气早已从我身上全然褪去。我变得十分胆小怕事。曾经,我使尽浑身解数希望别人把目光投在我身上、更希望他看到我,看到我的哪怕一丝与众不同,告诉他我想要成为他的心愿。
而现在,我生怕自己的言行举止透露出半分不自然而引起任何人的任何观点,在相熟的人面前也做不出坦然的表情。我更害怕,他会在哪一秒钟突然不经意地回头,看上我即使是草草一眼。那必定已经足以看清楚我蹩脚的伪饰,足以看清一个弱者欲为而不敢为的狼狈。我不想让他知道,当我不在他的目光之中时,我在他人的目光之下,并将继续自缚手足,过得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况且这样的小心翼翼并不曾造成什么,我依旧意志薄弱,态度模糊,惯于半途而废、浅尝辄止。此外,人缘关系还是一团糟,只跟少数的人来往,不时陷入情绪的沟壑。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唯唯诺诺伏低做小,即使知道这是令人厌弃的。
如今我已经是个低劣的成人。偶尔想起那时的坦诚和骄傲,欣羡得几乎流泪。可我终究是不再能做那个直白的孩子了——众人的目光从来是她的盲点,心底的期待是她的武器盔甲。虽然,那段不久就掩蔽失守,暴露在匆匆年月里的暗恋,也早已经放弃铺陈,化作了其他故事里不多几个刺痛心肠的词语。
固然,那个我也不甚讨喜。不过如果有人记住她,如果他曾记住她,就不要在当下的时光之中找寻。据说,回忆总是留下好的,那么他们记忆里我的潦草面影,或许不像现在这么不堪,或许甚至可以是美好的。毕竟,我敢说,她是那么那么地想要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