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迟暮
过了知天命的岁月以后,就越来越感觉到年龄其实是一件最令人无奈的事了。仿佛刚刚告别青春绚丽的时代,悠忽之间,鬓角就增添了几许白发,额头就刻上了深深的皱纹。对镜自怜,徒生人生迟暮的惆怅,是很自然的。闲来再读曹孟德的《龟虽寿》,咀嚼体味之中,在不得不钦佩作者老当益壮、自强不息的豪迈气概的同时,也隐约感受到了这位雄心勃勃“大人物”内心深处的些许无奈。“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是动情的感慨,而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里,一个“老”字,一个“暮”字,也实在令人感到悲壮。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把人生看做一个悲剧,因为生与死,如影随形。生命本身就是布满暗礁和漩涡的海洋,人在力图避免这些暗礁和漩涡的同时,却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最后的、不可避免的船沉海底的结果。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无论人生曾多么辉煌,时光也会让辉煌瞬间定格;无论志向何等远大,年轮也会让志向成为以往。古往今来,最冷酷的杀手不是那些刺客死士,而是如“白驹过隙一般从我们指缝间悄悄流逝的时光。人生迟暮,意味着人生即将谢幕,生出一些惆怅和慨叹来,当不为过。
何以排解?不承认自己已经走向夕阳晚景,像居功的老牛一样反刍昔日的辉煌?万念俱灰,如迟暮的佳人一样哀怨岁月的无情?我想到刘禹锡参与永贞改革失败,被贬朗州刺史时已过天命之年。在人活七十古来稀的中国古代,实属英雄迟暮了。事业受挫,双鬓飘霜,他既没有留恋在往日的辉煌中居功自傲,也没有沉溺在时下的遭遇里消极放弃:“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首《秋词》,让我们感受到的是何等高昂的精神气质与开阔的胸襟。
坦然地承认人生已然走近了黄昏,意味着自己拥有了一种人生的境界。人世间,许多东西都可以通过拼搏奋斗获得,唯有经历非用时间换取不可。时光流逝,老之将至,人生一路走来,想夕阳中驻足回眸,或高峰迭起,或沟壑纵横,或电闪雷鸣,或皓月高悬,想来既有攀登高山大川的奇绝,也断然少不了欣赏江南名苑的情趣。丝竹管弦、黄钟大吕,激流险滩、小桥流水,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一切构成了多么丰富的人生画卷!没有经历过,它们怎么能够在生命的胶片上逐一显影。何为境界?奇绝独特,丰富多彩之所在也。坦然地承认人生迟暮,就是珍惜一路走来的人生风景,就是拥有了一种不可复制的人生境界。
平和地面对人生暮年,体现的是一种人生智慧。生生死死,就如同水冻成冰,冰化为水一样自然。历史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人类的不断与时俱进,要靠一代一代人的努力,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人生起点,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历史责任。所谓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在人生的舞台上,你是主角的时候要引吭高歌,到了谢幕的时候,也应该自觉地、高高兴兴地把台上的追光灯让给后来者。历史上廉颇与蔺相如的故事,经典电影《舞台生涯》所演绎的人生哲理,天津歌剧舞剧院于淑珍让贤关牧村的人品和胸怀,都雄辩地说明了年老了,不为不能之事,主动让贤,全力以赴扶持年轻一代,不但不会被人轻视,从容豁达的胸怀反而更加令人钦佩。如同智者所云:坦然地面对人生岁暮,是历尽酸甜苦辣之后的淡定,渗透悲欢离合之后的从容,悟彻成败荣辱之后的豁达,洞明是非曲直之后的聪慧。
以坦然的心态承认人生的黄昏光景,以平和的胸怀接受日暮乡关的处境,我们就拥有了一种境界,获得了一份智慧。人生迟暮,无非意味着就此将步入生命的秋天,它虽然多了几片生命的落叶,也由此有了一份旷达与高远;它虽然少了几片青春的花瓣,也由此多了几分淡定和从容。“发虽千茎白,心犹一片丹,”晚年,应该是生命呈现出的另一种璀璨。黄巢起义失败后,有一种说法称他遁入了空门,并留诗曰:“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杆看落辉。”其实,不必纠结于“天津桥上无人识,”昨天的辉煌已经定格,时下的精彩正在开启。“独倚栏杆看落辉”不是别有一番“人生韶华短,江河日月长”的意境,令我们流连忘返,神采飞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