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近几天读韩少功的杂文选集,其中有一篇的题目叫《犟牛》,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思绪沉浸在其中完全不愿意出来。我知道我想我的爷爷了。
爷爷跟文中的志煌一样,是个“用牛”的高手。他犁过的田,就如一页页翻卷过来的书本一样,光滑发亮,均匀整齐,远远望去如一条温顺的小龙匍匐在地。他就凭借着高超的犁田手艺,养育着我的父亲与四个叔叔、一个姑姑,那时候他的职业在我们农村叫“用牛的”。
爷爷要把牛用好,除了自己一辈子的用牛经验外,牛的好坏也至关重要。爷爷固执地认为他拥有的是一头世间最好的牛。他给牛取名叫三郎。小时候的我曾问过爷爷,为何它叫“三郎”?爷爷说:“小时候家里穷,没饭吃,养不大我,父母就把我过继给了叔叔家,送我走时,我三弟哭得最凶,可后来他病死了。别人叫我‘九爹’,那我的牛叫三郎最合适。”
爷爷完全就没有把牛当作一头牲畜,他甚至不放心我的叔叔们去放牛,他不像别人家把牛往某个水田边一扔就了事,他总是要牵着牛到远远的地方,寻找最干净的水与草。夏天,爷爷会半夜起来帮牛棚熏蚊子,听到狗吠会立即起床看是否有贼偷牛,甚至家里的某个地方漏雨了他可以容忍,却不能容忍牛棚漏雨。为此,我的奶奶总是跟他吵架,说他把牛看得比自己还重,爷爷话语不多,多数时候都不跟奶奶回嘴,但有时候他也会边抽着卷烟边闷闷地回一句:“没有三郎,这么多崽女如何养得活?”
我的父亲是爷爷的长子,我又是他第一个孙辈,他带我玩的时候甚至比我父亲还要多,因此我总觉得我就是爷爷哄大的。
他在水田中犁田,我在田埂边玩泥巴,在水渠里捉小鱼。要是哪个水渠的草高出了我的个头,把我拦在了他的视线之外,他定会火急火燎的跑过来找,把我一把抱到他认为的安全之地,然后一再告诫我不远的深水塘里有水鬼,只要我靠近一定会把我的魂给勾了去。
我的父母亲和奶奶都是非常严厉的人,很少宠溺过我,我童年的美好记忆好像都来自于爷爷。他用蒲扇轻轻拍打我的身子为我赶蚊子;他用并不熟练的手天天给我扎麻花小辫;我生病了,他翻过几座山带我去看郎中。我记得山坡好陡,我跟爷爷说,我自己可以走,但爷爷固执地要我睡在他后背上,说爷爷没老,背得动你一个小丫头。
后来,我大了一点,会在盛夏时帮爷爷送个“下午茶”。
“用牛”非常辛苦,在最热最累的那段时间,母亲或者奶奶会嘱咐我送上一大碗红枣煮蛋到爷爷犁田的地方。每次,爷爷都会让我吃一半,我不肯吃,他便会骂我。我就老实说,是妈妈不让我吃,然后,爷爷就乐了,说:“你吃了我又不会说,谁知道呢?”然后我就乐呵呵地坐在田埂上把自己爱吃的红枣、蛋白吃了,把不爱吃的蛋黄留给他。
我人生中的第一件奢侈品礼物,是一个青蛙形状的卷笔刀,非常漂亮,轻轻地按一下青蛙的背,它就会“嗖”的一声跳上好远。为了这个礼物,奶奶批评爷爷乱花钱。那个卷笔刀花了爷爷7毛钱,而那一年我正好上一年级,我的学费只需要6元。爷爷说,买这样贵的东西是想鼓励我,要用功读书,这样子才没有人可以欺负我。
爷爷“用牛”一直到他60多岁,实在是累不动了才打止,但牛却是一直没有卖的,爷爷每天上山扯草给他吃。后来,家里房子重修,爷爷才同意将三郎给卖掉。母亲说,爷爷舍不得,但是那个时候经济并不宽裕,卖一头牛的价格可以修两间瓦房。爷爷与三郎相伴了16年,卖三郎那天,爷爷外出了,他没有送下三郎。母亲说,之后爷爷就病了,他的背好像就是从那一段时间开始越来越弯。
后来,我外出读书、工作,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我都会给爷爷一些钱,他总是不要,说自己老了根本就不需要用钱了,倒是我们年轻人在外有好多地方要用钱。有一年冬天,我见爷爷还穿着单鞋,而且没有穿袜子,我问他怎么不穿棉鞋,他说之前“用牛”老是打赤脚,习惯了。我暗暗记在心里,于是在下一次回家的时候给他买了一双我自认为最好的棉鞋,并且跟他说,如果你不穿被我发现了,我就会生气,我生气了就再也不来看你了。过了两周,回去一看,果然是穿上了。我心里那个乐啊。
爷爷去世那一年,我正好怀着小宝宝。那天早晨,爷爷在浴室不小心摔了一跤,叔叔他们扶着他上车去医院。爷爷看了一眼我说,你快回屋去,别摔着自己。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爷爷明明精神很好地进了医院,到了晚上居然住进了ICU。
在他被抬回家的三天后,就是奶奶的生日。他每年都会给奶奶生日操办几桌,可这一年他躺在了床上,但他依然固执地要用自己的钱,按自己的想法给奶奶做寿,他说他一定会陪奶奶过完这个生日再走。生日的当天夜里,爷爷就去世了。
在爷爷的灵柩尾,摆放着我送他的那双棉鞋。干干净净的,还是很新的样子。奶奶说,这是你爷爷去世前就交待好的,他要穿这双鞋去另一个世界,这鞋暖和。
爷爷入土为安后,母亲递给我两个红包。她说,这是你爷爷给你留下的,一个给孩子出生,一个给孩子一周岁,他看不到了,但是礼一定是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