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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脚

作者: 李雁2017/01/07亲情文章

多年前,家里有只小木盆,圆形,直径大约三四十厘米,因年代久远,已看不清抹过的桐油的亮泽,只可看到外圈被铁丝紧紧地箍了几道。我想着它最初做成时,在阳光下散发着桐油的香味,木质的纹路一条条清晰可见,它一遍遍被桐油涂抹着,一次次在阳光下展示原始的森林的气质。在我对它有印象起,它就是外婆的洗脚盆。

它的小巧,很适合年迈的外婆,端起它不用太费力。还有,它的大小很适合外婆的小脚。所以,在木质盆已被淘汰,被颜色各异、图案繁多的塑料盆所替代时,它仍一直陪伴着外婆,未曾离开过一天。我想,它的厚重和踏上去的实在与归属感,一定让外婆觉得亲切。

外婆洗脚没有确定的时间。我最记得的是,午后,冬日的暖阳照射在阳台上,外婆就用木盆倒上水,端到阳台,开始了她专注的洗脚。配着木盆一起被使用的,有把小木椅,一把小剪刀,修脚的用具。外婆的三寸金莲没有历代文人描写的秀美,那双脚是畸形的,除了大拇趾与常人无异,其余的脚趾全被外力野蛮地向内侧弯曲,失去了脚天然的形态。那些畸形的脚趾就如伸入地底的树根,为了更稳地站立,使劲地向更深处探寻,不惜扭曲自己的形态。她的脚背高高地拱起,犹如平地上突兀地耸起一座小土包子山。脚踝细而无力,让人担心它怎样支撑起一个身体。

外婆的脚让我想到鲁迅笔下的圆规,也许小脚女人都是以圆规的姿势站立的吧。因为不规则,因为外婆的脚趾不能如常人自由地张开、伸展,所以她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洗脚,水温从滚烫直到冰冷。她要用小剪刀、修脚刀慢慢地剔去厚厚的茧及角质。她用她昏花的眼找寻影响她走路及舒适的因素,却往往在找寻及剔除的过程中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常常有鲜血从脚底滴下,叫人不忍目睹。她却多年热衷于此,一直到再也不能自理。

外婆不能自理的日子里,终日或坐或躺在床上。她的床对面是一张衣柜,上面有一面穿衣镜,常常映照出她头发蓬乱的样子。而她的问话更是让我们既吃惊又好笑:这个人是谁啊?其实外婆在尚能自理的时候,思绪就开始混乱了,她会对一个家人问:你是谁?怎么老呆在我们家里?她的痴呆,总被我们的笑声带过。她再也不会端着小木盆坐在阳光下修理她的脚了。

我曾为她擦背,为她洗黑白相间的头发,为她剪去已长的发梢,却从未为她洗过脚。那段日子,是母亲用木盆打好水,用温热的毛巾擦洗她的身体。一日中午下班回家,我看到她坐在父亲为她做的简易马桶上,身上已被粪便弄得污浊不堪。我心里酸酸的,费力抱起瘦弱的她,把她放在床上,为她洗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因为手脚笨拙,我做的并不好,屋里一片狼藉,母亲回来后又收拾了一番。这是我唯一一次为外婆换衣服,虽说她已不大知道。在我抱起她时,她给我的是一脸的茫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般的神情,目光呆滞又充满着依赖。

外婆是在夜半时分离开人世的。弥留之际,头脑混沌的她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话:舍不得!呼出最后一口气,外婆便溘然长逝了。我、母亲、姐姐关上房门,为外婆洗澡。当母亲脱下她的衣服,露出皱褶的、皮包骨的身体时,姐姐失声痛哭,我和母亲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母亲按地方的风俗为外婆换上了寿衣。记得最里边是一套纯白的衣裤,外面是旧时妇女穿的裙子,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呢绒帽,脚上穿的是她自己做的如小船形状的鞋,可她的脚已经不能完完全全地塞进去了。

外婆一辈子没舒舒服服地走过路,在最后的时刻,竟穿了双不合脚的鞋上路了。我看见她在这条路的另一头,在如花的年龄,穿着大红的衣裙,坐在花轿里,拥有一双小巧玲珑而充满活力的脚,浑身散发着木盆初成时的质朴的香味,在红盖头下羞涩而幸福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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