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感动

决定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我刚满十七岁，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独立起来，不能再麻烦爸爸和阿姨了。

五岁的时候，母亲意外地死于车祸，而爸爸最终很侥幸地活了下来。巨大的悲伤降临，却是在我还没有学会伤心的年纪。

父亲对我很好，可以说是疼爱有加，他尝试用一种巨大的父爱来弥补我失去的那一份母爱关怀，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尽管他做到了极为细致，可是在我的心中依然眷念那个模糊身影的母亲。

两年后，父亲再娶，我有了继母，也就是现在的阿姨。她很美，心思细密，可以很快地觉察出我的喜怒哀乐。可是，我像个偏执狂似的想着自己的生母，我害怕忘记母亲，我怕被阿姨的照顾冲昏了头脑，而忘记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尽管这十多年来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可我也明白这是她的无可奈何。

她和母亲一样，纤纤手指，端庄的微笑。

我并不讨厌她，可是在我的心里依然有一层看不清的隔阂，所以我一直称她为“阿姨”.

我不想在这尴尬的屋檐下过日子了，我主动和父亲摊牌，但没有说出真正要搬出去的理由。我只是跟父亲说我想出去散散心，在外面住一阵子。

父亲轻轻地看了一眼阿姨，“你还在读书，在家里还方便一些，不是吗？”而阿姨转过身，小声地开始嗫啜。

我并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只是别着头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手指。

父亲最终还是同意了，因为自从母亲走了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不”字，他迁就着我，或许是想弥补我这十几年来缺乏的那一份母爱。

很快，父亲就帮着我找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距离学校也不算远，在一所老式小区里面，筒子楼结构的。

“一个人住要千万小心啊，晚上就别出去闲逛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看电视、写写作业，吃饭也注意点，别净拣便宜一天到晚吃泡面，你的胃不好，吃点有营养的……小区外面就有个超市，买点儿青菜什么自己回来做。电话费我给你交了三百，房费我给你预付了半年，房主电话、报警电话我都给你贴到门板上了，随时都能看到……”父亲在临走之前把自己能想到的嘱咐全都唠叨了一遍，而阿姨就跟在父亲的身后，时不时地看我一眼，那种眼神让我极不自在，我感觉像是在对我的责备。最后，父亲把一大串钥匙摁在了我的手里，想说话却又哽咽住了，我分明看到了父亲深邃的眼窝中闪着几丝泪光。阿姨终于还是拉住我的手，喃喃着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的心里稍微有点紧张。

第二天下午，阿姨敲开了我新家的门。

“一个人住到底是不方便啊，得学会打理自己，再怎么说，你还只是个孩子。”阿姨笑眯眯的说着，顺手拿起我丢的满屋都是的衣服，然后将拿来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柜，把衣服折得整整齐齐。阿姨笑着埋怨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老是学不会打理自己，屋子里乱得不成样子。于是她便拿起地上的牛仔裤校服衬衫之类的，然后扔进洗衣机里面，过会儿之后就是满满一个阳台的湿衣服。

我承认阿姨对我很好，但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改口称呼她。潜意识里，我一直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已逝的母亲，所以对阿姨我只能抱有一份遗憾。

晚上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敲开我的家门。男人西装革履，带着一副极为标准的微笑。

我说，你有事吗？然后顺势指了指沙发，示意让他进来坐。

“是你父亲让我来的。我是人寿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他从公文袋里面掏出好几页纸的文件，递给我。“你父亲希望为你投一份保险，大致的情况和险种他已经挑好了，他希望我可以来问问你的意见是否满意。”

我接过了他的文件，粗略而又不经心地看着。

“你的父亲一下就买了三份，你父母，还有你。”

我不想多解释什么。她只是阿姨。

我没有响应，他接着说：“协议上写的受益人都是你，你知道吗？”

“三份都是吗？”

“唔，是的。”

“阿姨的也是？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母亲。”

“是啊，妈妈不填自己的女儿还填谁啊？”他朝着我，还带着那副极为标准的微笑。

在我表示了对上面所有的协议没有意见之后，他很有礼貌的起身告辞。

我知道阿姨是有父母的，属于质朴而安分的那一种，一辈子劳累惯了，所以晚年身子骨一直都不够硬朗。

我见过阿姨的父母一次，是在过年的时候，他们千里迢迢从一个城市赶到这个城市，就为看一眼他们没有血缘的外孙女。只是那时候我用一种冷漠作为自己的保护色，从始至终都没有过多的言语。阿姨格外小心，生怕我会觉得不自在，于是像讨好我一样问我想吃些什么。我看到了老人家闪烁的目光中有一丝酸楚，忽然，我的内心感到羞愧难当。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安慰她以及老人的忐忑，想把那个我久久不曾提及的称呼叫出口。但是，我终究是没有能做到。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异常小人，而且心胸狭隘。

其实阿姨完全可以将保险单上的受益人写成她的父母的，那样或许我才能感到好过一点。

这样的日子像白开水一样过着，我每周末都会去楼下的超市买下一周的必需品，然后窝居在家里。而阿姨则是没半个月过来一次，拿来半个月的生活费以及新的衣服或者零食之类的东西。我一如既往地对她少言寡语，常常是蜷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书。而她则会一边帮着我收拾狼藉的小窝，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最近的状况，我胡乱地应和着，其实心里有了很多愧疚。她每次来都会给我带来十五袋装的豆奶粉，她还说晚上看书别看得太晚，夜里冲一袋喝可以暖暖胃。我坚信她是个好人，并且也希望自己也爱她。所以，我决定把感情放置在感动的层面上，那样我就会觉得幸福一点。

快期末考试了，在外面住了整整半年。

最近，我迷上了去逛唱片店。我常常一个人在里面流连着，手指拂过一张张唱片，静静地听着店里面播放着的随机歌曲。

小店在很偏僻的巷角，少有人去，所以经常是我和店主两个人在店里面。

那天，我站在柜架前，忽然被一首歌的吸引地出了神。我抬起脸，问店主：“现在播的歌曲叫什么名字？”

店主依然低着头翻着杂志，轻轻地说：“《不能承受的感动》，郑秀文的。”

听着歌词，我笑了，但是眼里却泛着泪光。

期末考试转眼就结束了。我收拾好书包，背起来却感觉格外沉重。我决定去看看母亲，独自一个人。路过一家花店，我驻下车子，在里面挑了一朵盎然的康乃馨，洁白得就像梦里的母亲一样。

来到母亲的墓前，我不禁哑然哭泣，然后静静地跪下来，将那束纯洁的康乃馨轻轻地摆在母亲的墓前。我试着拂去母亲遗像上的灰尘，却发现墓碑格外干净。一定是阿姨来过了吧。

妈，我一个人挺好的，我长大了。

妈，我现在有和你一样乌黑的头发了，只是没有像你一样修长纤细的手指。

小时候来看母亲，阿姨总是会带上一块抹布，然后细致入微地将母亲的墓打扫一遍。完后就站在我和父亲的身后，低头不语。

妈，阿姨是个好人，对吗？

妈，她也会是一个好妈妈的，对吗？

这十几年来，我从未得到过母爱，却也从未失去过母爱。阿姨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我身边，她一直都在替你尽着一个母亲的职责。只是，我从来都没有感动过。

“你能够痛着对我好，难道我能加装不懂？全世界看不起你，难道我就能对不起你？……”

一直在唱这首歌，一直唱到自己也感动为止。

我想我应该明白一些什么了。长大，也是心智的成熟。我决定回家，半年来第一次主动回家。

初春的风还是有些料峭，但是煦暖的阳光普照了大地。也许，只是心里涌出的暖流。

回去的路上，还是路过那家花店，我走进去，买下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听父亲说过阿姨最喜欢红玫瑰了。

进门的时候，我说，妈，我回来了。然后手里紧紧地攥了一下手里的花朵。

然后我看见阿姨慌乱的眼神中涌出的大滴大滴的泪水，泪花就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地掉在地上。我笑着，也哭着，牵过了阿姨的手。我终于才发现，曾经和母亲一样纤细的手，如今却结满了茧子。

十三年，阿姨用无数个日夜，给了我缺失的那份母爱，也给了我这辈子都不能承受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