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忆父亲
每年春节一过完,就是我们兄妹们商定给父亲扫墓的时间了。父亲已离开我们整整六年多了,每年初春,我们都会陪伴母亲,买上鲜花、香烛纸钱,带上一瓶好酒来到父亲墓前祭扫,以示我们对父亲的思念之情。然而,不为人知的是,每年春祭前后,父亲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在我梦中……
父亲啊,您是中国千千万万普通而又平凡父亲中的一员。您出身在农村一个普通家庭,少年时便去重庆谋生,尔后又辗转来到成都讨生活。正是您后来在成都结婚生子,才有我出生在文化名城成都的必然。仅此一点,我们作儿女的就该永远感激您当初来到成都定居的决定。
或许正是出身农村的缘故,您身上吃苦耐劳和朴素生活观似乎与生俱有。当我上学后,每天早上总是见您推着自行车匆匆去上班。您衣裳若有破损之处,总是让我母亲缝补后又继续穿戴。每月发工资回家后,您总是微笑着将工资全部交到母亲手上。我不会忘记,在那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月,您总是想方设法在星期天为我们一家改善生活……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父亲啊,从我记事起,我就亲眼见证了您是怎样孝敬我奶奶的。奶奶是位勤劳朴素的农村小脚女人,她对物质生活从没有过更高奢求。由于生活背景不同,奶奶晚年靠您和二爸、小姨在成都轮流供养。每当奶奶来到我家后,您总是在下班后陪奶奶聊天拉家常,甚至说点爷爷在世时的有趣往事逗奶奶开心。临睡前,您还给奶奶端上一盆温热的洗脚水,亲自给奶奶洗脚。仅此一点,您就给我们几兄妹树立了永远的榜样。
由于社会和家庭的境遇,您没读上多少书,正因有缺文化的遗憾,您才对我和弟妹们在学习上有着更严格的要求。无论春夏秋冬,您总爱催促我早起复习功课,仅就这一点我不知多少次怨您恨您没让我睡上懒觉。您甚至让有大学文化的表姐来家里检查我的作业,有时还去学校了解我的表现。您下班回家后,常常是第一时间来寻找我这调皮儿子到底在干啥。父亲,您对我这长子的良苦用心,是我长大成为一名军人后才明白的。
我自小生性好动顽皮,有时还要打架。我从小爱集邮,收集好看的糖纸、烟盒,放学后还要同小伙伴们打弹子(玻璃做的),拍豆腐干(纸做的),做木制或黄泥手枪,有时还敢偷偷翻墙去看某军工单位的坝坝电影。暑假时,我时常私自到郊外河中游泳,而每当您知道我这些不符合校规的举动后,气极之下会拿出竹片让我饱受挨打之痛。挨打后,我总是眼含泪水不愿求饶,这时,您气得更是将竹片挥动更欢。那时,我曾在心里多次发誓:长大后,我不认您这个简单粗暴又不善解人意的父亲。
小时候,我最感快乐的是每当春节期间,您用自行车搭着我们几个儿女去青羊宫看灯会。夜幕下,五彩缤纷闪烁的彩灯,与各种颇具地方特色和传说人物的造型,以及各种名小吃的叫卖声,都汇聚在并不宽敞的青羊宫内。唯有逛灯会,平时节俭的您,会同意母亲给我们买油茶、糖油果子和兔儿灯……
文革中,您随大流参加了群众组织。当有一段时间母亲见不到您人影时,她吩咐我到郊外你们活动的地方看看您。我知道,母亲怕您在武斗中有个三长两短。当我这十四岁少年穿过几道封锁线找到您后,您却因在劳动中扭伤了腰卧病在床。您让我回家告诉母亲,您一切都好。那时,我还真有些佩服您的坚定革命意志。
在我参军即将出发的前两天,您一再嘱咐我到部队后要向雷锋学习,争取做一名优秀战士。由于环境的改变加上内心有求知欲,我在部队开始爱上文学。据我了解,我们家族史中,先辈们大都喜欢靠手艺或技术为生,似乎没出现过追求浪漫诗情喜欢虚幻生活的人。几年后我退伍回到故乡,您对我这超出常规生活方式的儿子总不十分理解,但常在报刊看到我作品的发表,好似您的脸上也渐渐有了光彩,以致后来您就不再坚持要我学技术了。在我做了单位宣传干事后,您逐渐有了对我的宽容与信任。
后来我进大学读书,在我分到报社工作时,当我初为人父后,您和母亲对我这个家中长子给予了巨大帮助与支持。尤其难忘的是,当我为追求写作的境界,徒步考察长江离开故乡后,您和母亲不仅为我的生命安全担忧,还要为我家庭的诸多具体困难担责。那时,两鬓已开始斑白的您和母亲,每周总要轮流到我家关照我年幼的女儿,还要了解我在外的情况。
就在长江考察归来后,我第一次注意到您骑车离开时的背影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直着腰身了。但令我高兴的是,退休后,您总爱蹬着老年车载上我母亲去公园或走亲戚,有时还去茶馆会友聊天。为锻炼您的思维能力,在我和弟妹的鼓励下,曾十分反感打牌的您居然同母亲学会了玩麻将。您从不赌钱,只是用有趣的消遣方式打发属于您的晚年时光。
天有不测风云。在您去世的前四年,您不幸渐渐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切往事、亲友都在您记忆中变得模糊,有时您外出竟找不到回家的路。您的儿女们想尽一切办法想改变您的生存状况,但一切努力均告失败。尤其是您深夜要独自外出散步的举动让我母亲感到惶恐。母亲没有能力阻止倔强的您,又怕您深夜出现意外。万般无奈下,母亲只好含泪要求我们:把你们父亲送到能给他温饱又能治病的地方去。于是,我们多方联系才将您老人家送到西郊一家养老院中。
为尽孝,您的儿女们买上水果每周都轮流来看您,有时母亲也跟着我们一块来。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常跟您开玩笑说:黎大爷,您好福气哟,您几个儿女都有孝心,今后您就安心在这生活嘛。父亲听后,总是乐呵呵回答:好,要得,我就安心在这过日子喽。每当这时,一旁的母亲总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后来,看着年龄越高、白发越来越多、交流已十分困难的您,深感无力的我们也知道,这世界性的疾病难题在没特效方法治疗之前,不知有多少家庭将面对不幸的病人。
春去秋来,有一天当我们突然接到养老院的电话时,我终于将面对残酷的现实:父亲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深知,在您八十多年的风雨岁月里,或许这就是您生命的大限。一个普通平凡的生命,一位曾经挚爱工作、爱护家庭与儿女的父亲,就这样告别了世界,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世上幸福的人,您不但高寿,还有母亲与几个奉公守法的儿女送终。
初春时节,母亲和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已准备好祭品,到郊外公墓陵园,点上香烛,献上鲜花与美酒,对父亲以示朴素的春祭。每年惟有这样,似乎才能表达我们对父亲那永不忘却的纪念。
春雨淅淅沥沥,带泪梨花仿佛仍在泣诉对大地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