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印痕
姥姥慈眉善目,伶牙俐齿,有“小村西施”美誉。美中不足,缠一双小脚。姥姥明事理,凭一双小脚和三寸不烂之舌,走东家串西家,邻里不睦,夫妻不和,儿女不孝,她斡旋调停,响当当的业余民事调解员。她乐善好施,谁家喜事丧亡,谁家长病遭灾,姥姥一概到场。她虑事周全,皮笊篱汤水不漏,威望日高,成为村里的“领袖”人物。谁家有急事难事,都爱找姥姥商量。姥姥忒爱干净,窗明几净不说,就连贴墙靠壁、旮旮旯旯,也像狗舔过一般。没事的时候,姥姥常常盘腿坐在炕头上,身前是村后土窑烧制的烟笸箩,旱烟袋不离嘴巴,缭绕的烟雾如仙境蓬莱,亦真亦幻。
姥姥大事不糊涂,小事不计较,办事说一不二,南山上滚石头——实打实(石打石)。四个妗子性格迥异,老大顺从,老二慢腾,老三圆滑,老四刚强,但都对姥姥佩服得五体投地。姥姥治家恩威并重,一碗水端平,儿子成家立业就分出去单过。老人理由有四:一个锅里摸勺子,锅沿碰勺子不可避免;分出去眼不见为净,距离产生美;三是众口难调;四是不吃大锅饭,个个有压力,能够独立自主。老人文化水不多,总结的却是实践论。
姥姥虽说是家里的一把手,但对姥爷百依百顺。姥爷当医生,平日里喜欢喝两盅,量不大,却习惯喝到这样的境界,似醉非醉,飘飘若仙。他眯缝着眼,坐在诊所的三抽桌前,左手拿碟,右手拿筷,边敲边唱,“马大宝喝醉了酒”、“临行喝妈一碗酒”、“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哼哼的是夷安茂腔或是京剧。唱着唱着,酒劲过了,便鼾声大作。姥爷最后偏瘫在床,在长达三年多的时间里,姥姥挖屎挖尿,悉心照料。
姥姥的家处在十岔路口,是庄里的繁华地段。一进正月,这里就繁忙起来。踩高跷的,跑旱船的,爆米花的,卖泥老虎、摇啦猴的,放二踢脚、滴答急的,最令人垂涎欲滴的是村西老赵头的土法炒花生,齿津生香,一毛钱一茶碗。
飘雪的日子,我除了堆雪人打雪仗,还会吟姥姥教的打油诗《咏雪》:“江山一笼统,井口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姥姥家离我们的学校很近,不过几百米,即使班空里我也可以跑到姥姥家搬干粮。俗话说的“痴巴姥娘爱外甥”、“姥娘三大急,闺女外甥老母鸡”,在姥姥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只要有好吃的东西她定会毫不保留地拿给我们。
姥姥的家居很有文化味儿,大门上张贴着姥爷的手书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门右侧悬挂着一块木头牌牌,上书“光荣人家”正楷红底黄字,落款“夷安市人民政府”。这是因为四舅参军入伍,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啊!记得那时,小年前后,民兵连长率一干人马,敲锣打鼓,送上十斤猪肉,几挂鞭炮,拥军优属。此时姥姥胸前佩戴大红花,笑容璀璨,煞是风光。影壁墙前,是一丛丛瘦瘦的翠竹,“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是姥姥仙风道骨的写照。可以遥想,在40年前的北方,在一个农家小院里,三九严寒透出点点绿意,大红的“福”字在竹层中若隐若现,那是怎样的意境啊!多少年后,我游览潍坊的“十笏园”,读郑板桥咏竹的诗词题跋,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姥姥对树情有独钟,她深信“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和“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些道理。因为“柳”和姥姥家的刘姓谐音的缘故,她极爱村南的那棵百年古柳。她不止一次告诉家人,她是看着这棵树长大的,她希望我们保护好这棵树,还发狠要和柳树比青春。可脾气倔强的姥姥没能熬过那棵树,怀着对树的一往情深,她在97岁那年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