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
父亲结婚的那年已经29岁。
外婆早逝,母亲是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姐姐,和父亲结合以后,她的温顺体贴,很快移到父亲的身上。父亲早年的经历像是把他的童年冰冻,密封,保鲜,等待着母亲温热的疼爱,然后春天的河流一样,哗啦哗啦,融化。父亲结婚以后的三十多年,母亲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温暖。也许在这个时候,父亲就唤回他的童年,让我们都生活在简单的快乐里。母亲晚年得了肌肉萎缩,到了最后,说话都含混不清,只是摇头点头,更多的时候,母亲的头软塌塌地耷拉着,像傍晚的向日葵,在拾掇一点点昏黄的余辉,塞进黑夜的锅灶。母亲一脸的灰色。父亲的话是一团灯光,在小屋里晃动着,漫溢着,“咱老俩谁走得早,是谁的福”,“看看,又低头认罪了”。在煦暖的灯光中,母亲慢慢地抬起头,嘴角一抿,就紧凑出一个明亮的微笑。可是,母亲走了以后,父亲一下子老了。一天,他去接放学的女儿,我想招呼一下,想说,我给小雨买饭吧。他窝在上衣口袋里的两只手,纽扣扣眼一般地努力靠近,眼睛直直地瞅着地面,使劲地收缩着身体,只见帽檐往前一晃一晃地送。他和我擦身而过,仿佛没有看见我。他伛偻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地单薄和孤独。
父亲牙痛。他年轻的时候给人家扛活,中午,主人熬好一锅菜,父亲掀开锅,但见沾了玉米面的萋萋毛,像是少女的发梢扑闪着微黄的阳光,是那么的形态生动。父亲用筷子扒拉,用舌头吸吮,汤汤水水五大碗,吃出一身臭汗。这一次吃撑,疼痛在父亲的牙洞里潜伏下来,像一只长着利爪的老猫,突然蹿上来,抓扯着他的牙根,撕咬着他的腮帮他的前额。半夜里,父亲痛得厉害,就围着天井里的石磨,像蒙了眼睛的驴,他捂着腮,哼哼着,转圈。转来转去的疼痛,有一些从他的嘴角淌出来,淌成酸酸涩涩的口水。仿佛有冷风在母亲的牙缝里吹,她的嘴角也不自觉得抽动着。久病成医,父亲的牙痛,使母亲淘到了不少民间偏方。父亲围着石磨哼哼唧唧,母亲端着一碗蜂窝水从灶屋出来。她弓着腰,边走边轻轻地吹着碗上的热气。父亲很听话地躺在炕上,嘴唇合拢,蜂窝水的温热在口腔里游走,咕咚有声,吐的时候,干净利落。父亲哼过闹过之后,便了无响动,像个熟睡的婴儿。有时想想,上帝可能是个玩心正盛的孩子,他并不是真的想让父亲生病,而是想把父亲变成一个孩子,哭哭啼啼的孩子,让母亲疼着,宠着,呵护着,激活他对温暖的知觉。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了。他的牙齿全部脱落,只剩下了牙床。现在,父亲躺在一堆痛痒之上,表情木然。他的牛皮癣越来越厉害。被子掀起的冷风,让他浑身刺痒,好像许多毛毛虫在蠕动。内吃外敷了几家专卖店的特效药之后,他说,他和这些癣一起待了四十多年,你娘都记着呢。父亲的皮肤对季节的感知格外敏锐,是慢性疾病使得他有了对生活的细微体察。有一天,他忽然说今天是母亲节。是洋节,我的声音很低。我看有人在过呢,他犹豫了一下。他笼在我头上的目光阴翳翳的,看上去是一片积雨云,如果我温热的目光接应过去,就会下雨,是吧嗒吧嗒的大雨点。这两年,遇见老奶奶领着她的孙女,我就停下来,失神地看,直到眼泪模糊了世界,然后悄悄地转身。母亲不在的这两年,我越来越像母亲。
到现在,我觉得父亲的生活方式很不一般:对生活,是一种贴着心连着肺的大热爱。至少,他对病痛的理解比我深刻直观,有着鲜活明亮的性格。2004年春天,父亲得了青光眼,在市人民医院的眼科病房大哭大叫,使得其他的病人暂时失去了疼痛,挤在父亲的病房门口。我匆匆赶来的制止很有疗效。事后,妹妹埋怨我,父亲是见了母亲才哭的。那时,我们一家五口分居三地。我在县城住单身宿舍,母亲、妻子、女儿一起生活在县城西去40里的一所乡镇卫生院,父亲一个人在老家耕种着两亩薄田。是父亲的生病,使得病房成了我们获得团圆的家。他的哭喊是一种撒娇,是对亲人相见的一种酣畅淋漓的表达。从某种意义上说,敢爱敢恨的父亲应该是一个抒情型的农民,或者说农民诗人。父亲外露、恣意、响亮的气质,拓展了我的精神空间,塑造着一个家族的清澈和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