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寒风,潇潇地漫进了冬季,一些雪片似有似无地飘落下来。
在寒冷的季节里,一个漂亮的母亲产下了一个哭叫不休的婴儿。这个婴儿睡着了还咬着奶头不松嘴,母亲的心激灵了一下,显现一线慰藉。她紧抱起婴儿睡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烘烤着冷得发抖的身子。她家生活捉襟见肘,住房阴暗潮湿,默默地忍受着贫穷的煎熬。
这个年轻的母亲,没有进过校门,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没有学名,却有村姑最美丽的乳名“梅”。梅生下的那个哭叫不休、睡着还咬奶头的婴儿就是我。从呀呀学语起,母亲是我的第一启蒙老师、她是一本无字之书,在我幼小的心灵就深深扎根。她的每句话都让我刻骨铭心,永存记忆。后来我才明白,我的“尖端”教育不是在大学校园,而是在母亲膝下完成的。
家住远山的令冲村,父亲上过初小,能为村人登记婴儿的生辰八字,也能利用六十花甲帮助亲朋好友测算利害,这就自然换来了亲朋好友的信赖。父亲教我写“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也教我读“人之初、性本善……”只因大跃进年代炼钢铁烧炭被炭灰呛伤了肺,落下了病症。有时,父亲在床上双手抱着头,撅起屁股咳嗽不休,每当这时候,母亲常背过身用手抹眼泪,重活儿自然都是母亲承担。她操持家务,含辛茹苦,寄住矮小一间半房子,从记事时起,母亲话语不多,晚间不知什么时候睡,早晨不知什么时候起,整天忙忙碌碌,从不停歇。而且永远将笑意挂在脸上,撑着赢弱的生命,维系一个破败的家。
不知不觉,到了上学年龄,母亲在一个叫老虎洞的自留地里种上一片青麻,秋收时把青麻剥下,用火灰浸泡,纺纱织布,缝成麻袋,每遇街天,徒步十二公里外的街上卖,以交学费。那时候感觉山村的冬天好冷好冷,我光着小脚丫走在寒冷的上学之路,自然没有奢望戴帽穿袜了。母亲心碎啊,禁不住泪水蒙住了双眼,熬夜给我做双布鞋度过了寒冷的冬天。吃不饱饭,母亲端出糠菜汤,也吃得很香。可第二天,我怎么也解不出大便来,细心的母亲看出了道道儿,急忙让我扑在椅子上,她亲手从我屁眼里抠出消化不了的糠团。我轻快了许多,可母亲的眼泪却一颗一颗地淌出来。不一会,她从楼上提下来一只歪曲的牛皮箩筐,在火塘里烧退皮毛,煮了牛皮箩筐让我和哥哥吃。当时我和哥哥狼吞虎咽,一连三大碗,看到我和哥哥如此饥饿,吃得开心,母亲心疼地哭了。做了父亲之后,我深深地感受,孩子在幼小的年龄受到残酷的饥饿,就会让你有种心疼得想流泪的感觉。母亲那时流的泪,有心疼也有宽慰的泪!
中学是在一个叫清水江的林业局职工子弟学校就读,睡的是火草被,没有蚊帐,在炎热的夏天任凭蚊子叮咬。学费主要靠母亲上山挖药材和我的奖学金,以及后来靠自己上山烧木炭和砍柴卖给学校食堂,从不敢和职工子弟的同学比。那时,艰辛似一行行泪、一滴滴血。如今回忆起这些痛楚,仍心如刀剜。
在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唯我上完中学又考取省城院校。我踌躇满志。父亲却让我辍学,原因是家庭贫寒。父亲还说省城不像林区中学那么容易,还能砍柴供食堂,还能烧炭卖吗?你不上学在家可以挣点收入补家用,甚至可以供你的弟弟妹妹上学读书嘛。母亲平时沉默寡言,这回不依,摆了几条理由,可父亲固执己见,母亲泪水涟涟。
逆境,诠释世事的艰难。人生的沟壑填满现实的石头,没有一条不是累人熬人磨人到终的路。想到父母亲含辛茹苦为全家奔波劳累,不能再依赖父母了,我就把读书的渴望深深地埋在心底。相信“机会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在后来的考工中我真的如愿以偿。
父亲的病症因家景贫寒,无力医治导致早年英逝。父亲走了,此后一段光景,母亲身体大不如前。但一直在为我和小弟、小妹们成家立业伤筋费神,直到油尽灯枯。
她九月份得病。那天,她从楼上拾些玉米骨头来烧火取暖,刚到火塘边,母亲忽然像泄气的皮球瘪了下去,从此,历经漫长的病榻生活。可是,病榻上的母亲从不呻吟和哀求。那天我帮母亲剪脚趾甲才发现,常人的脚趾是五个指头并连,而且各是各的。可母亲的脚趾是两个粘在一起。趾甲也剪不起来,难以想象母亲这一生千山万水,是怎么熬过这双脚的。这时,母亲打了个冷禁,知道母亲要尿尿了,我抱起母亲在“漏凳”上小便,只滴几滴就一点尿都没有了。
我回城上班没几天,蓦然接到母亲病故的电话,我一下子如晴天惊雷,心旌错乱。踉踉跄跄地拉开办公室门,凝目的瞬间,模糊的泪眼里仿佛出现了母亲的笑容,当我睁大眼睛欲寻一个真切的母亲时,一切都归于空幻……赶到家,母亲已经入棺了。这难以承受的现实让我悲恸欲绝。
母亲带着“梅”的乳名走完人生。在写碑文时我们兄妹要求写上母亲姓氏,母亲姓王,村人称女为“的”,就叫“王的梅”吧,母亲寿岁七十。
如今,每当看到有些已经儿孙满堂的人仍然依偎在80多岁的母亲怀里享受母爱时,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如果我的母亲还在……可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在自己即将迈入花甲之年,追忆母爱,从心底跪向尘埃之下的九泉,呼唤着“梅”——我的母亲!而我母亲和母亲慈祥的容颜,唯有旧梦依稀……